正文 交大曠女日記 — 交大曠女日記 (33)

离开过去的失恋,我和时间一起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便进入了大三下学期。我一直相信,人在某些时刻会恍然了悟某些事情,就像拼不完整的拼图忽然终於被拼起来一样。这种自我领悟感并不一定会发生在什麽时候,感受也或大或小,比如逃家的青春期少年忽然有一天便想奋发向上了,比如念着物理没兴趣的大学生忽然有一天便知道他想念的其实是哲学,又比如操劳了几十年的母亲忽然有一天放下所有的家务,不疾不徐地出走去了。这样的领悟,仿若头顶灯泡瞬间亮起,我猜想一生中总要遇上几次。它绝非凭空跳出的念头或冲动,而是点滴生活经验积累出的结论,就如同水库日日承接着雨水、河水、溪水,终有一天就得泄洪一般。

而我,就在大三下的某个和煦春日,蓦然体悟了我的大学生涯所剩不多,该好好为申请研究所加把劲了──得在修课上花下更多努力才行(若成绩够好,就能推甄上研究所,而不需藉由考试)。大三下多了一门特别的必修课「电物专题」,要学生们进入实验室,学习做研究的基本流程,为未来的研究所生涯做准备。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粗心大意的自己不是做科学实验的料子,是从大三时就显现出来了。当时的我被分派做一个简单的实验:将基板倾斜一个角度,让奈米小球溶液(溶液内混有塑胶材质的圆球,直径是奈米等级)缓缓流下,小球堆叠,排出二维的光子晶体(藉由周期性排列的介质制造出一种光通道,使某些波长的光得以通过,另外一些波长的光无法通过),再入射以白光,测量反射光和穿透光的波长。

由於奈米塑胶球非常微小,极难制造,价钱相当昂贵,实验室的阿德学长给了我拇指大小的一罐溶液,要我千万小心使用。各位猜得没错,我就在第一次实验後,在没将盖子旋紧之下,将一撮溶液给洒了出来,泼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时的我,正要将小罐放进防潮箱,手一晃,可尔必思般的乳白溶液就喷了出来。

「啊──它洒在我手上了。」我大叫,心里万分紧张。据说奈米小球能渗入皮肤,到达血液里,阻碍血液流通,对人体造成可怕的危害。听来有点像吞了鱼刺後这刺会随着血流刺向心脏使人一命呜呼的传说,荒唐可笑。但当时的我被恐惧遮去了科学精神,刹那间还真感到体内的血全停止流动了。

「啊──」阿德也随我叫了起来,「它很贵耶──」他说。

「呃,学长,你应该先担心我的安危吧。」我挑眉答道。

学长一把抢去我的罐子,细细将盖子拴紧,稳稳放进防潮箱内,不以为意地开了口,「死不了啦!」

刚过二十岁的小毛头如我,怎能满足於如此的回答?我需要更专业的解答。於是回到寝室後,依旧紧张的我拨了通电话给指导教授──对,学长的「老板」,因为他是我所能想到最专业的人士──想请教他关於奈米大小的塑胶球进入人体後可能发生的悲惨情形。电话那端的老师听来有些惊讶,他咳了嗽後,以冷静的语气告诉我那应该无所谓吧,「不过怎麽会发生这种事呢?」他问。

事後我才知道这叫做告状(原来研究生和老师的距离这麽远啊)。

第二天,这件事就传遍了全实验室,老师打电话给阿德学长,说再怎麽样都要注意学妹(我)的安全。学长以半取笑的态度在实验室嚷嚷,说遇上我他的运气可真「好」,我惭愧地低下头,其他人围在我身边咯咯笑个不停。那是我首次发现自己身为女性的「优势」,若为男儿身,「廖北仔告密」这种人神共愤的行为,绝非几句调侃、几声笑语就能一笔勾销的。

电物专题这门课除了挑选指导教授、进实验室跟着研究所学长做实验外,系上另派有一位专题老师,在课堂上轮流听取学生学期当中的研究进度。轮我报告时,我对着一张张的光谱图支支吾吾,讲得并不好,着名的毒舌老师站在教室门边,狰狞着嘴脸,说他真不敢相信电物系居然会教出这样(糟)的学生。

「还有,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不要用撒娇的语气讲话。」

我低垂着头,浑身发热,一时之间不知怎麽办好。我想臭骂他一顿,告诉他身为教授不该公然侮辱自己的学生;也想对他吼叫,说他那副斑斑老脸怎麽样也配不上我的年轻;同时我也很想哭,觉得不均衡的权力在这个场域里展现无遗。但我什麽都没做,我只是垂着头,傻愣愣站在全班面前,直到他结束批评,才收起随身碟,默默走回位子上。分析不出光谱图确实是我的问题,但天生的娃娃音又不是我愿意的,好的教授应该要指导学生报告的方式才对啊。

下课後,宜均、阿玟和小青赶忙来到我身边,我抿着唇,努力让自己不要掉下眼泪。

「老师他太过份了。」阿玟说。

「对啊,他自己的儿子有好到哪去吗?成天穿着深蓝运动服、披散着凌乱且及腰的长发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活像只蓝色的鬼。」小青帮腔。

「一定是凶恶的爸爸害的。」阿玟接道。

「对嘛!而且老师超奇怪的,都不管他儿子的长指甲,如果是我,一定会趁他睡觉的时候溜

进他房间把指甲和头发一起剪一剪。」宜均捏起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当做指甲刀比划着,假装剪去左手的指甲。

我噗哧笑了出来。

「他的指甲真的太长了,凸出的白色部份大概有五公分喔。」阿玟说。

「哪那麽长啦。」小青道。

「真的很长,长到会让人忍不住盯着手指看!」宜均补充。

我看看大家,忍不住加深笑意,虽然原本想安慰我的对话成了对老师儿子指甲长度的讨论,还是觉得窝心。那晚,我在如今以绝迹的MSN上遇见光宇,稍稍向他抱怨了老师的人身攻击,「他可能是嫉妒你比他儿子可爱啦!」光宇下了个讨喜的结论,丝毫未察觉将我俩相比就足够形成逻辑上的谬误。

我在萤幕前漾开笑容,暂时忘记工程五馆内的九楼实验室里,那道沟渠内一片又一片在我以氮气枪喷乾时,被我摔碎的基板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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