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邀请各位描述一位生命中的好友,你们最先会想到谁,想到什麽?会先想起他的性情个性,还是他与你经历过的点滴?你又会从什麽判断彼此的良好关系?理想状况是相互承认对方是自己的知己;但有没有可能,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又或者,在生命交会的某些时刻里,你们因为生活变化而更改了相处模式,让你对新的模式产生不安,进而怀疑起友谊的坚定?我还记得大二下学期过了一半後,我和宜均间关系微妙转变的那日,和那之後的失落与误解。
那一天,宜均告诉同在寝室的我和阿玟,晚上要和阿江去十八尖山(位於交大旁的小山,情侣适宜)散步,不与我们共进晚餐了。
「哇,进展好快喔!第几次约会啦?」我有些兴奋地说。内湾一游後,他二人便时常见面、联络,虽然有时会掺着陶艺社的闲杂人等,但感情加温实在迅速──是的,宜均已经是陶艺社社员了。
「呃…,也不算约会啦。」
「就是约会嘛,他一定喜欢你。」阿玟在旁应和。
宜均没有回答,羞答答拿出一件白色短裤,说,「我想穿这个,网路上新买的。」
「好可爱唷。」我看着短裤上的蝴蝶结赞叹。
宜均赧然一笑,拉开衣橱遮掩身躯,准备换上裤子,「啊!」然後衣橱内传来一声尖叫。
我和阿玟同时看向宜均,只见衣柜木门下一双白皙的腿,腿的底端一件米白短裤。「怎麽了?」我问。
「裤子…好像太松了。」宜均微微抬头,两眼滴溜地望着我。
「松到连屁股都挡不住吗?」阿玟吃惊地问,一脸欣羡。
「这世界真不公平。」我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臀部,讪讪回话。想起宜均曾因过瘦而从竹轩(大一女宿)内的床边空隙中摔到地上,满脸鼻血。我曾模拟她摔下的过程,却怎麽都无法让翘臀穿过木头间隙──就算用力噘着臀,整身仍旧非常安全地卡在木条下。
宜均面露为难(可真是奢侈的烦恼),却只能改变主意。她脱下上衣,自衣橱中拿起一件连身裙换上。换好後,她将短裤递给我,「豆豆,这裤子蛮适合你的,不如你试试吧?」
我欣喜接下(过大的)短裤,走自衣橱前,脱裤换穿。
「唔…有点紧,」我有些勉强地撩起裤头,想以轻微的动作掩饰紧绷感,好不容易将短裤拉至腰间,却发现…「天哪!扣不起来!」
那真是完全丧失尊严的一刻。
「怎麽可能?」我感受到宜均掩藏不住的笑意。
「我要看!」阿玟跑至我身後,像个初次到动物园游玩的孩子。
「扣不起来的裤子有什麽好看啦!」我盯住自己微凸的小腹,不愿转头面对巨大的打击。
宜均走至阿玟边,细细央求着,「豆豆,让我们看看嘛。」
我深吸一口气,遣去突如其来的羞辱感,待勇气灌满体内才扭捏转过身去。
「还好嘛,」宜均举起纤细的臂膀,拍了拍我以示安慰,「我觉得你再缩一下小腹应该就能穿了,裤子会越洗越松。」
「豆豆,这绝不是你的问题,是宜均太瘦了。」阿玟漾着甜美体贴地说,边说边瞥向我的肚腹。
「谢…谢谢你们啊。」为了不辜负她们的信任,我用尽全力憋上呼吸,终於扣上扣子,拉起拉链。
「哇!扣起来了!」阿玟兴奋地拉高了嗓,像极了对中统一发票时的那声「哇!我对中了!」
「就说你可以的嘛。」宜均轻拍双手,差点没翘起大拇指。
对於两位室友的善良,我深感安慰,於是我收下了短裤,在下次穿上它前,将其洗了三次。每洗一次,便以双手撑开裤头一次。不久之後,我便再也不需憋气穿裤啦(亦有可能是本姑娘下意识地瘦了)。
白短裤配上长筒黑袜果真可爱,它就这样换了主人,伴我多年。直到研究所毕业的一次搬家後,才不知被我遗落何方。那些年来,每次穿上它,我都会提醒自己绝不能再放肆肚皮继续膨胀了。
不过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段有趣的对话,居然是其後两个月内我和宜均最长的接触。各位想必都清楚(或经验过),泅泳於爱河中的女子奉献身心的程度有多高吧。
而後宜均身着蓝底白纹连身裙,挂着娇笑赴约去了。
「阿玟,我看很快就剩下我们了。」
「我也觉得宜均快交男朋友了。」
「心情好复杂。」
「为什麽?」
「一方面为她开心,另一方面觉得寂寞。」再一方面又想到小夏。
「你喔,」阿玟亲昵地摸摸我的头,「寂寞都还没开始呢。」
那就是预约寂寞了。
晚饭後,我和阿玟难得地各自在书桌上写近代物理的作业,有默契似的等待宜均的归来。自古以来中外文人莫不绞尽脑汁形容光阴的飞逝和无情,但吊诡的是某些时刻,时间却像静止似的动也不动。比如枯等的时候。
我一直不敢告诉爸妈,上了大学後我几乎就没真正写过作业了。这倒不是懒惰或没时间(我还是有在念书的),只是题目难度过高,我的智商无法企及。与其花费无谓的思索(还得不到答案),不如参考别人的作业再得到一些「原来如此」的快感。因此我和阿玟不算在写作业,说是在理解近代物理的奥妙或许较为恰当。
我们理解了一些奥妙、完成了作业、又聊了一会天,宜均都还没回来。我想起多个月前她在竹湖旁许下的(我猜出的)生日愿望,说不定就要成真了。我怔忡望着漆黑的萤幕,小猫杯子一如往常在桌边微笑,然後我又想起小夏。
从内湾回来後,和小夏的联络少了,想念他的时间却长了。碍着学姊的缘故,我已不敢再主动下去。距离太远就想拉近,距离太近又想推远。是这样的吧,在内湾那时是太靠近了,我只得像被触碰了的蚌肉,抽动着躲回蚌壳里去了。至於小夏想些什麽,我还不得而知。
「我回来了。」宜均推开了门。
「你回来了!」我和阿玟异口同声地回答,转向门口。
「交、往、了、吗?」我劈头一问。
宜均看着我俩,偏头绕了绕发丝,嗫嚅说道,「他刚…送我回来。」
「那是交往了吗?」阿玟迫不及待地起身。我也挨向宜均,等着她讲出更多精彩的故事。
宜均的嘴角缓缓上扬,眼眸接收了我们的期待,慧黠闪着局促的光。那晚霞似的红晕映上双颊,更衬托她的神采焕发。她垂头又抬起,欲言又停止。
「先让我喝口水好了。」半晌她这麽说。
「唉呦,喝快一点啊。」我皱眉抱怨,和阿玟退回座位靠向椅背,继续漫长的等待。
萤幕旁,杯子上,髯着胡须的猫咪向我眨眨眼。我知道,这小妮子脱离单身三人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