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友丹娜极爱从各角度与我分享「如何成为男人心中的女神」,那日她挽着我的手,前往二餐二楼的多多咖啡用餐。以交大的伙食而言,多多咖啡是非常了不起的平价简餐,「根据调查显示,」她又开始了「丹娜爱情教室」,对着唯一的学生──我──说,「女孩主动告白的失败率超过90%,所以,当你喜欢上一个男生时,首先要设法掳获他,别让他掳获自己。」
「蛤?」我挑了挑眉,都喜欢上一个男生了,当然是早被掳获的意思嘛。
「爱情是一场竞技,得懂欲擒故纵的道理。」她以优雅的姿态轻咬了一口汉堡,「保持神秘才能让对方追逐不休,告白就是掀底牌啦。」
什麽嘛…「你不觉得告白很勇敢吗?」我抗议道,要不是小夏有了学姊,我都不知道告白几次了。
「是很勇敢啊!」丹娜说,她喝了一口冰红茶,杯缘攫住她的红唇,「笨得很勇敢。聪明的女人懂得让喜欢的男人向自己告白,而不会将自己搞得灰头土脸还浑身伤。」
多年後当我狼狈不堪地离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後,才明白「告白失败」是爱情所能带给人的伤痕之中,最轻微的了。不过,那时的我哪懂什麽保持神秘,我只知道再不控制自己的情感,哪天我勾起小夏的脖子往光复路的廉价旅馆拖去可就不妙了。怎知这一会控制得了,一会控制不了的行为,倒叫男人觉得「充满神秘」了。
於是就在舞会结束不久後的隆冬铿锵之际,小夏学长又联络起我来。为了继续保持神秘(特别是本人年龄的神秘),我只能告诉各位那是民国某年的最後一天,我刚完成和几题微分方程的搏斗厮杀过程,两眼无神、双颊浮肿、呼吸薄弱…,勉强从座椅上攀起,正需一些适当的救护措施时,才开电脑,就见着了学长。
Shia:
这几天怎麽都没上BBS呢?
「小夏学长又丢我了!」我对着宜均和阿玟大喊,她们二人随即自座位飞奔而来,喀喀喀的拖鞋声响在地上溅起关心的、迷人的乐音。
「什麽?这个花心鬼,他到底想要怎样?」阿玟叫道。
「唉呦,别说他花心嘛,他可从没说过喜欢我呀。」我红着脸为小夏辩护。
「豆豆…」宜均轻唤了我的小名,有些怜惜地看着我。我心中某座坚强的堡垒像纸糊的电影布景哗啦啦倒塌了,露出城墙内的残败,一个拎着破烂布偶等待爱的孩子吮着手指呆站着,好似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人。
为了感谢宜均和阿玟的友谊,我决定展现本姑娘的乐观勇敢,摇摇头将小女孩连同布偶摔出脑袋,我朝两人咧咧嘴,「OK的!别担心我啦。」
她们半信半疑地回到座位上,戴上盔甲,继续和微分方程做纸上的战斗。
Bean:
呃…社团忙了点,而且要期末考了呢…
Shia:
没去跨年呀?
Bean:
没有,和室友在寝室念书。学长也没跨年唷?
Shia:
哈,我也在念书。
高中以前,每年我都会和家人一起度过一年中的最後一天。那个年代,台北市有三场跨年晚会,爱凑热闹又怕拥挤的我,会选择圆山场,离家不远又能和一群陌生人共同嘶吼新年快乐,感觉棒透了。夜半十二点整时的那秒兴奋感足以让人觉得自己和全宇宙融为一体,看到所有人都想要又搂又抱又亲又吻。但那秒一过,在步履蹒跚的回家路上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大家会把眉头皱紧,在一枝枝人棒的夹击中表现自己最惹人生厌的一面,「不要推啦!」、「是你挤的好吗?」、「你没看到这儿有孩子吗?」、「为什麽要带孩子来这麽多人的地方呢?」谩骂声此起彼落,只一会儿,刚才的满足狂喜便全溜得不见踪影。所以说,人真的很是诡异的生物哪。
来到新竹的第一年,我和那时的男朋友(不是小楠啦!)骑着机车在凛凛寒风下参与新竹市的跨年晚会。新竹因为人少,晚会只有一场,就举办在火车站前的圆形广场内,大概也是因为人少,经费只够请来我们不熟悉的乐团和歌手,我唯一认得的,只有电音女王谢金燕了。跨年人口骤减,热闹顿失,虽有些微小的失望,却也使得跨年後的拥挤不便得到莫大舒缓。光下是影,影上是光,就是人生最有趣的地方。
而民国某年的最後那夜,我和室友们待在新竹一栋高级宿舍的房间里,努力和一堆xyz交朋友、搏感情,没有眩目的歌舞、灿烂的烟花,也没有喧哗的人声、私密的耳语,只有一台电脑,静静淌出几个方块字,送出我自以为的温暖情意。
Bean:
哈,大家的期末考都差不多时候。
Shia:
是啊,还好你在BBS上,让不能跨年显得不那麽讨厌了。
Bean:
咦?
Shia:
没有啦,新年到了,你有没有什麽新希望呢?
新希望吗?我希望学长永远幸福快乐…
唔…这麽假仙的愿望,各位应该不会信以为真吧?我可不是宽容大度的德蕾莎修女,只顾牺牲自己、照亮别人,我也有需要的爱情出口,才不想到了八十岁看到学长都含饴弄孙了还在暗恋他。我希望遇见一个比小夏更高、更帅、更体贴的男孩子,把我当成女王一样侍奉,让我在图书馆念书烦了时,只消提起右手食指敲敲左手腕上的表,那男孩就以最快速度收拾我的书本试卷,驼起我的行李尾随我而去──好啦,我承认以上愿望是参考校花等级女孩流传的行为,像我这种等级的,只想交个男朋友。但为维持我仅存不多的尊严,怎麽能和学长说呢!
Bean:
希望我的舞能越跳越好。
Shia:
好可爱的愿望。
Bean:
会吗?因为我真的跳得很烂啊!那…学长有新希望吗?
Shia:
有啊,我希望能一面念研究所,一面准备出国,然後顺利在国外念博士。
Bean:
哇!真是充满生涯规划的愿望啊,我的一比都逊掉了。
Shia:
怎麽这麽说!把舞技练好也是很棒的愿望呀。
Bean:
谢谢…
看!小夏学长就是好得这麽让人无法自拔。我托起下颚,望着萤幕上BBS内的黑底白字,想像学长在电脑前键下这些话的神情,微弯的眼,扯笑的眉,觉得有一点点满足和幸福。
Shia:
再两分钟就十二点了耶。
Bean:
噢,这麽快,那等下在BBS上一起跨年吧。
我得解释一下这个踰矩的邀请。
我刚叙述了跨过一年时魔幻十二点所带给人的振奋,特在此说明那一秒的激昂并非瞬间出现,而是随着逼近的时辰逐渐升高。例如我会打出以上那些字,就是看到了小夏说「再两分钟就十二点了耶」。这句话让我忽地呈现陶然微醺,在理智终於退下的时刻做如此回答。坦白说,我真无法每时每分挂念着学姊,良好控制自己的行为。
但是看在微分方程如此折腾人的份上,老天就原谅我一次吧,我说。我的良心有些不悦,它受不了我对自己的宽容大度,在我感到一点幸福时冒出头来提醒我它还活着,它龇牙咧嘴对我张牙舞爪着:原谅你一次、两次…,难道还要原谅你千千万万次吗?
好嘛,今年先过完再说嘛,我向良心撒了娇,它气得回过身去不再理我。
也好。
Shia:
十二点了!
Bean:
新年快乐!
Shia:
新年快乐:)
「两位,新年快乐哪!」我感染了学长在「乐」字後的笑容,转头向两位室友献上祝福。
「豆豆,你到底有没有在念书啊?怎麽这麽注意时间?」阿玟说。
「当然有啊,我念得差不多,要准备睡啦。」我嘿嘿笑了两声,阖上亦敌亦友的数学习题,和学长道晚安後,进了浴室。
我一定会有个美好的一年,在莲蓬头浇下热水时,我这麽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