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突然把我叫出来。」孙聿泽慌张的跑出来跟我见面,刚才下了点毛毛雨,他连伞都没撑,发梢沾着雨水,顺着脸庞的轮廓划过,然後滴在衣服上。
压抑不住喜悦,我冲上前抱住他的脖子,稍微踮了脚尖。
「欸、喂,你没事吧?」
他想拉开我,但我搂的更紧了,闻着他身上令我熟悉的气味,整个人放松下来,如果可以,真想这麽慵懒的赖着他,我微微侧头,靠着他的脖子,像只猫在蹭着主人似的,「听我说一件事,不要被我吓到啊。」
「……我觉得我现在已经被你吓的没什麽好吓了。」
我哧的笑了,「我哦,有机会去国外接受免费的音乐受训了!」
「什麽?」他哑口,「你不会是说上次那个比赛吧?」
「孙聿泽你怎麽会这麽聪明!」我稍微松开他,笑的开怀,没注意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近,只是一股劲的笑,并且伸手揉了揉他半淋湿的头发,顺边拨掉水珠,弄正他翘起的发丝,笑说:「他们说其实很欣赏我的才能,只是我那天有点失常,看在正常评比下不能给我名次,不过他们很想再听一次我的实力!」
他跟着扬起嘴角,以一种彷佛宠溺的口吻:「很好啊,虽然只听过那麽一次,但我觉得你弹的很令人惊艳,完全看不出来,那群老头是看对眼了。」
「虽然我是很高兴你认同我啦,但什麽叫做『完全看不出来』?你说说?」双手还环着他的肩颈,我丝毫不觉不妥,直视他含笑的眼眸。
「嗯,比起那个,我建议你看看我们现在的姿势?」
我怔怔低头,发现我一时太过兴奋,没发现自己整个人快要贴到了他身上,明白事情严重性之後,我在刹那往後跳了一大段,脸颊也倏地发烫,窘迫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迎接他或许带着讥笑的目光。
「哎,我可没说什麽,你居然就自己跳开了。」他迈开脚步往我走来,我往後再退了一步,别过来啊,我现在丢脸的想钻进地洞了。
「我很高兴你特地叫我出来,跟我说这件事。」
他俯身,在我耳边喃喃低语,那一瞬间,时间像是停止了,尽管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在眼前朦胧晃动的影子中,察觉自己怦然的心跳。
当我抬头的时候,他露出似笑非笑的浅浅弧度,抓住了我的腰。
「所以呢,你是什麽时候要去?」
我被他的拥抱吓的手足无措,双手悬空,只能照实回答:「下星期六,下午三点,纪元酒店。」
「那我去载你吧。」
就因为他不容我拒绝的一句话,直到了那一天,我穿着剪裁简单的洋装,腰间做了些皱折,群摆自然地垂落,在风中飘扬彷佛划开了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在家门口等待他来,完全像是要等男朋友去约会的姿态。
尽管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还是,在他还没来之前忍不住引颈期盼,四处张望,试图捕捉他的身影。
他穿着纯白的衬衣,如同他脸上的笑容令人感到舒服,或许是想减缓我的紧张,他变得异常温柔,对待我的举止也比平常来的翩翩有礼,就连我跨下机车的时候还喊了声:「小心。」
「啊。」小腿上滴到方才溅起的水花了。
「等一下,你别动。」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面纸,蹲在我面前,擦拭我脚上的雨水,动作轻柔,只是轻轻在我腿上来回擦了几下,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的一动也不动,扶着他的肩膀,结巴地说:「那个,呃,不用、不用擦的很乾净没关系。」
「好了。」
「谢谢。」
他站起身,我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时忘了移开,此刻,距离近的足以听见他规律的呼吸,我愣了愣,想跳开的时候却被他抓住手,他低下头,直视我的目光,澄澈的双眼忽然闪过几丝笑意,「哟,竟然主动想抱我呀?」
「才不是!你没看见吗?是你抓住我。」不甘示弱,我没有躲避他的眼神。
「是啊……」像是抓住我的弱点,他顺水推舟揽住我,低声附在我耳畔:「加油啊,我相信自己没看走眼,你一定可以,按照平常的心态去见他们就好了。」
蓦然,他松开我,「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咦?」我愕然。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他的打气彷佛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方才的忧虑烟消云散,只剩下他灌注给我满满的勇气,就在他的眉宇间,淡淡透露对我的信心。
深吸口气,我踩着矮根鞋走进富丽堂皇的饭店大厅,入眼的是光滑的地板,黄澄澄的灯光,辽阔的视野,以及满面笑容的接待人员。我紧张地东张西望,此时,有个穿着西装的西方男子朝我走来,他看起来有点面熟,直到他开口那一刹那,一切豁然开朗,他就是比赛当天宣布成绩的翻译人员,约翰杰斯利,他笑盈盈的对我伸出手,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你好,Mrs.彭。」
我握住他示好的手,但心里很厌恶眼前这个人,他总是端着笑脸,像个官方惯性摆出的姿态,高傲而虚伪,就连比赛当天也从未褪下片刻,在後台遇见落选的选手也还是带着笑安慰对方,话语中却听不出一丝真心。
「你好。」我平静地说。
「让我为你带路吧。」他跨向一边,朝我的左方伸出手,示意我先走。
坐电梯到顶楼的套房之前,约翰杰斯利不断向我攀谈,但每个话题总是在我不断的简短回答下中断,我知道这是偏见,他有他的职责,但我就是无法释怀他那无时无刻都像个面具似上扬的微笑。
一进房,有个高大的身型猝然挡住了我,在我还没反应之时就给我个拥抱,他边笑边拍我的肩,口中说着我不熟悉的语言,听起来也不像英文。
「那是霍普先生,在他旁边的是达恩特先生,他们是之前比赛的评审,也是音乐学院的老师,这次就只有他们来聆听你的演出,来决定是否将你带去科隆栽培,喔,他们不太擅长英文,说的是德语哦。」
听着约翰杰斯利的解释,我点点头,朝那两位对着我不停说德语的先生微微鞠躬,接着向他说:「杰斯利先生,我想我可以弹琴了,请你帮我翻译,谢谢。」
他俯身向那两位先生低声翻译,然後其中的霍普先生朝我背後指了指。
我纳闷地转身,一看到眼前的景象,立刻吓的目瞪口呆,我刚刚进房的时候怎麽没有注意到它呢?它好美,美的令我屏息。
那是一架纯白的三角钢琴,在日光的沐浴下显得格外洁白明亮,似乎就连边角的地方都隐约反射光线,它静静矗立彷佛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孩,很美,让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忘了移动脚步。
「She\'sbeautiful,right?」达恩特先生走到我身边。
「Nodoubt.Yes.」我慢慢走到钢琴旁,伸手抚过它的琴键,随意按下一个音,清脆的琴音让我慢慢地笑了。
坐在琴椅上,我对着那两位先生点头,而後闭上眼睛,轻吐出气,将跑过脑海的旋律用手指去诠释,时而轻快,时而缓慢,音乐像在我指尖上跳动似的,流畅地在我从钢琴上跑过的地方一一出声,组成一首轻松优美的曲子。
「Wonderful!」当曲子结束,霍普先生爆出掌声,大喊了一声。
我腼腆地笑笑,不知所措地坐在琴椅上,现在,以後的命运都交由眼前这两人决定了。能否深造钢琴,能否继续我的音乐梦,都看今天了。
他们不停用德语讨论,交头接耳,脸上表情没有多大的起伏,我一句也不懂,光看表情也猜不出结果。约翰杰斯利在这时送上了一杯茶,他微笑对我说:「别担心哪,先喝茶吧。」
「谢谢。」那杯热茶抚平了紧张,我不由得感谢他的贴心。
「不客气。」
在等待的时间,我走到了套房的窗边,房间还能摆下一架钢琴,这大概是总统套房吧?摆设简约,但风格却很奢华,恐怕每件物品都要价不斐吧。将目光从室内移到室外,我眺望这城市的风景,放眼望去,尽是一栋接着一栋的大楼,层层堆叠,像是将城市的人们都锁在里头了,我们深深陷落,却都不自觉。
往下看,我惊讶的发现我看到了孙聿泽。
他将机车停放在对街,若有所思的坐在坐垫上,视线始终放在饭店门口,我将双手贴在玻璃上,看着他的身影,原先悬挂的心也就逐渐恢复安定,很神奇。
思索了几秒,我还是拨了通电话给他。
「喂?结果怎麽样?」
「还不知道。」我直直盯着他,莞尔一笑,「我在看着你哦。」
「什麽?」他开始四处张望,「你出来了吗?」
「猜猜看呀。」
他突然停下动作,没有说话,过了几秒,我看见他抬头,用着不太确定的口吻说:「你在楼上向下看?」
「Bingo.」我依然看着他,即使远远看去,他的身影那麽渺小,但我还是只看着他,彷佛除了他之外的景物都看不见,「你大概看不到我吧,但我看你还挺清楚的。」
「没关系啊,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他的话让我一愣,同时约翰杰斯利拍拍我的肩,示意我结果出炉了。没有时间多想,我对着电话说:「晚点讲,先挂了。」切掉电话,我走到霍普和达恩特先生面前,望向他们令人无法捉摸想法的面容。
他们先是向约翰杰斯利说了好长一大段话,约翰杰斯利才接着转向我,笑说:「恭喜,这两位先生同意了将你带去科隆音乐学院,而且校方会提供奖学金。他们说,以你的年龄,是十五岁对吧?能够演奏这种水准的曲子已经不简单了,如果再加以指导,未来肯定是颗钢琴界的闪亮之星。」
「真的吗?」我掩不住兴奋的抓住了约翰杰斯利的手。
「是,恭喜你啊,Mrs.彭,这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音乐殿堂呢。」
「那……什麽时候要去?」
「他们希望你在下一个学期就能够开始学习了,正好接上高中课程。」
下一个学期?那不就是几个月後?我愕然,忽然惊觉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要我在高中就飞去奥地利,就意味着我要抛下台湾的一切?妈妈,国中同学,妍茹,孙聿泽,这些人,我要和他们分别?我要让妈妈一个人打理生活?让她孤零零的工作,住在一个没有家人的家,还要辛苦赚钱负担我的生活费?
我松开了他的手,脸色难看。
「怎麽了吗?」他看似忧心忡忡地问。
「我……」犹豫不决,我看着那两位在音乐界有一定份量的先生,觉得自己接下来要提出的要求肯定很任性,「因为有些私人因素,所以有些要求,虽然很任性,可是我希望你们能够听听。」说完,我朝他们弯腰鞠躬,弯的很低。
达恩特先生连忙扶起我,一脸不解,约翰杰斯利才将我方才说的话翻译给他听。他打量我几秒,然後点头。
「我是单亲家庭,家境清贫,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如果去了德国,她就只能一个人生活,如果可以,我希望给我一点时间和她讨论,或许等我念完高一,明年再去德国进修音乐。」
「意思是你现在不确定?」约翰杰斯利转述了他们的问题。
「对不起,但,是的。」我又再次鞠躬。
他们似乎起了争议,霍普先生和达恩特先生你来我往的吵着,话越说越快,并且越说越大声,我始终低垂着头,抱着愧疚的心情,不敢出声打断他们。
如果他们不同意,那我也只能这样了吧。
虽然会有遗憾,但我不会後悔选择了妈妈,而不是音乐。如果当年没有妈妈,也不会有现在还能弹钢琴的我,未来有很多路,毫无疑问,音乐比不上一路扶持我的妈妈,毕竟陪我走过难关的是妈妈,不是钢琴。
最後,约翰杰斯利开口说了:「虽然有一番争执,但你真好运呢,因为达恩特先生坚持你是个可塑之材,一定要你去德国,所以他们说只给你这一年的空档了,并且给你几个月的时间考虑,最後的决定,他们会在年底前等你的答覆,如果未致电,你就失去了这个机会。」他边说边抄了一组号码在纸条上,接着将它递给我,「他们希望你好好考虑,毕竟钢琴是你坚持已久的路,对吧?」
一针见血,那句话刺入心坎,让我开始挣扎。
就像是一个天平,妈妈和钢琴各据一方,等重,让我无从选择,但我必须选择。一个永无最佳解答的难题,要我如何解出答案?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可以进修我的钢琴,但我也不愿抛下妈妈,不断不断的迟疑在我心头炸开,一次次的折磨我的理智和情感,令我感到难以消受。
我一个人走出饭店,远远就看见了孙聿泽,他向我招手。
「怎麽样?还顺利?」
我看向他,忽然很想靠在他肩上,「晚点再跟你说,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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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现实和理想在拉扯,最後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势必会失去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