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鸚鵡 — 08

第八章

「那是让小鹿狂喜、由千万颗徜徉宇宙的星子堆叠出来的乐园。」

午後的311号病房,金光拂照,微风吹徐,我背对光线坐在病床边,手中故事书不断翻页,发出沙沙的声响:「里头的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粒沙,都是经过漫长的旅程,才从最遥远的彼方找到路回家。『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小鹿说:『我闻到快乐的味道。』」

一个段落读毕,棉花糖般陷在床上的小羊菲比发出细微的鼾声,已然睡去,方才还因为思念主人而吵闹哭泣,现在却是笑着入眠的,或许是韶昕笔下的乐园让牠有美好的梦境吧。

我伸手抚摸菲比雪一样的澎白毛发。

『你一定要好起来。』记忆中的自己满是无措与悲伤:『没有你我不晓得该怎麽办。』

与菲比的身影重叠,躺卧在床上养病的年轻男人温顺地笑了。

静静放下书,我摘下眼镜放入胸前口袋,顺手掖了掖菲比的被子,起身走向门外。

「很勤奋嘛,大学生,介不介意再帮我跑个腿啊。」

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一跳,回身一看,李玉清教授弥勒佛般的垂垂眼正冲我直笑。

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小山一样的公文,我忙道:「教授怎麽有空过来?」

他一脸愁苦:「哪那麽好命?我赶着去开会!这些照惯例拿到系所办公室核章,结束之後放回我研究室,记得今天之内要搞定啊,省得办公室那几个小姑娘又来欺负我。」

我微笑颔首:「知道了。」

「还有,」正要转身走,教授喊住我,眼神往菲比所在病房内飘去:「那孩子的日子定下来了。」

「咦?」这麽快?

见我一脸愕然,教授故作轻松地耸肩:「你很用心,不过这是常有的事,习惯就好。」

我忍不住转头望向病床上,菲比苍白病弱的侧脸。

习惯就好……吗?

处理完手边的任务,我行迹飘忽,在校园里乱糟糟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试胆大会那晚和吉赛儿一起待过的草皮,想把自己藏起来似的坐在大型弧状艺术地灯旁、最靠近草丛那一端石椅上,发呆。

或许是有着和牠相处过的回忆,这里比起校园任何地方都容易让我获得平静,每当遇到复杂的问题、需要沈淀思绪的时候,我就会跑来这个地方,一待就是好久。

没有特别做什麽,就是不断地说话,然後眼前便自然而然浮现出吉赛儿那不留情面驳斥我的模样。

忙了一天,好累。

『累个屁,被迫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衰样,我才累。』

我的实验课搞砸了。

『这样啊,真可怜,你今年三岁对吧。』

先做功课好呢还是先复习好?

『这点芝麻小事也要问?我看你别念了,专吃闲饭去吧。』

……等等,诸如此类。

尽管只是虚无的记忆,牠说的话也很难听,但牠总是有办法将所有困扰我的问题定义为无聊的钻牛角尖,从别的角度看,其实是牠让我了解到,我不需要这样逼迫自己。

即便我自愿困在泥沼中,内心深处仍渴望解脱,因此就算看在他人眼中很奇怪,我仍不由自主地开始对想像中的人讲话。

「菲比的主人真的不回来了。」我埋首使劲抓耙几下戳到眉间的头发,沉声叹息:「好好的宠物落得主人不要,医院不收,再加上生病没人肯认养,必须送去安乐死,这种事情竟然只能习惯,会不会太奇怪了?」

再怎麽说,饲主应该负责宠物一辈子,怎麽能因为牠生病就撒手不管?

至少我就做不到。

「不奇怪啊,只是宠物而已嘛。」

理应只有我单独一人在的地方竟听见有人答腔,我不由得一怔。

诧异抬眼时赫然发现,大型地灯旁不知何时蹲了个人。

那人一身迷彩装、脸上抹泥巴、手上拿两根树枝试图伪装成草丛,直到对方露出黑黑的牙齿对我笑,我才勉强认出来……她是安娜。

「不过,我家吉吉不一样就是了。」她得意万分地说。

我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用惊疑二字形容,这人实在太诡异,简直令我无语。

「你……」你在干麽?

还没问出口,安娜就伸出食指压住嘴唇,揪紧眉毛示意我安静。

「嘘,被找到的话要打手背,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挑战了,你看。」她伸出明显红肿的右手手背给我看:「我家吉吉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打人超痛的!」

因为是和『她家的吉吉』玩耍,所以尽管小声抗议,安娜的眼神还是溢满显而易见的开心。由於重视半兽人医学,S大学从以前就固定巡逻以防半兽宠物遗失,就某种程度来说,的确是个颇安全的游乐场所。

安娜在这里,那……

心下一阵忐忑。

近来透过第三者得知吉赛儿的状况,我还以为已经足够,想不到一旦真的能见到牠,思念与期待却似脱缰野马一样张狂起来。

想见牠,不想见牠。

想亲眼确认牠好不好,但不知见了面该说什麽。

所有思绪霎时间纠结在一块儿,五味杂陈。

吉赛儿……

几乎毫无心理准备,我的视线本能地捕捉到那带着漂亮翅膀、高挑颀长的身影。

削短至脖子的艳丽头发用发雕抓澎抓乱,刻意旁分的浏海及墨镜遮蔽大半的白玉面容,不仅打了耳洞,耳骨上也戴着小而晶亮的耳饰,身上穿的连帽背心大方地露出胸膛与手臂,白皙无瑕的肌肤一览无遗,泼漆牛仔裤搭配精心挑选的银制腰链,每走一步便叮当作响,脚踩的长统靴也异常好看。

和我熟悉的模样相差甚远……不过确实是牠。

除了本身的条件之外,吉赛儿全身上下更加惹眼,尤其是牠脖子上闪烁银色光环的项圈。

牠不住左右张望,虽然往我的方向看来,却视我於无物,只专注於安娜紧张之下的树枝摇动。

寻着树叶不停发出的声响,牠嘴角漾出一抹对我而言太过陌生的甜笑,刻意掐紧腰链不发出声响,由远而近,一步一步接近那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人,然後在我可以说非常呆滞的视线中,伸手拨开那两根欲盖弥彰的树枝,弯下身子,亲吻一下浑身僵硬的女孩子头顶。

「……把手伸出来吧。」婉转诱惑的嗓音轻柔响起:「我亲爱的主人。」

瑰丽的朱唇一如既往,吐露几近让人疯狂的言语,只是这一次,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忍受,感觉有什麽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摧枯拉朽地直往下坠。

一个月会发生多少事情,我不是没想过。

也许牠一直在生我的气。

也许牠每天都咒我一遍。

也许,还想着我。

吉赛儿离开那天态度很果断,可我到底不相信牠会那麽容易被人领养,甚至从阿庞口中得知牠搬到安娜家去住的时候,心里大半还认为牠是在跟我呕气。

然而此刻见牠戴上过去不惜重伤我也不愿戴的项圈,还亲口承认安娜是牠的『主人』,我才惊觉事态又再一次脱离我的预想。

二次领养事宜应当还在专卖店里跑程序,双方进展如此之快分明不合规定,还没确定安娜这人合不合适、值不值得托付,吉赛儿竟然就先认了对方。

我什麽都没替牠准备、我以为我还有时间……

—『你不需要这麽急的。』—

—『你管得着吗?』—

冰冷的话语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连反驳的机会也没有。

「讨厌!吉吉你不是鹦鹉吗,怎麽会找到我啊?」不甘愿地丢开树枝,安娜鼓着脸颊,拍拍膝盖起身。

修长的手指轻柔抹去她脸颊上脏脏的泥,顺势掐了掐,牠勾起唇角轻笑一声:「你是主人,我当然找得到你。」

吉赛儿以近乎恋人的亲昵、宠爱对牠而言特别的人,过去有如施舍般的温柔,牠毫不吝啬地给,彷佛她身边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连笑也是真心实意,无半分戒备。

拿下沾在安娜耳际的树叶,牠柔声要胁:「把手伸出来。」

扭捏半晌,安娜苦着一张脸,还是将手伸出去,无限可怜状:「能不能轻一点?」

「可以考虑,不过要看你表现。」

「看我表现?什麽表现?」

被吉赛儿胶着似的眼神盯着,她很快害羞起来,踌躇一会儿便伸手摘下牠的墨镜,用力踮起脚尖朝牠脸上迅速地亲一口:「吉吉你最好了!」

一阵浓浓的疲惫扑天盖地翻涌而来,忽然有些不明白当初放弃对方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我,事到如今为何这麽难受?

是不是当我在确保自己不会失去的时候,反而失去更多?

不经意地,吉赛儿迎上我的双眼,与我四目交接。

这让我想起牠刚来我家的第一天,坚定地说着『从今天开始,我要跟你住』。

无论形象怎麽改变,有些东西还是一样,多漂亮的一双眼,总是高傲又直接,不过这也是第一次,靛青色的瞳孔注视我像注视周围草木那样淡然。

其实不难理解,我们彼此都清楚……至少我很清楚,牠再不会给我留下什麽。

短暂相视过後,吉赛儿转而对靠在牠怀中撒娇的准饲主说话,才低声说没两句,安娜立刻不乐意地皱起眉头,迅速往我在的方向瞅几眼,还没搞清楚什麽事,就听吉赛儿柔声安抚:「跟认识的人打声招呼而已,就几句话,嗯?」

安娜小声嘀咕一阵,不久终於勉强答应:「好吧,就几句,吉吉不可以骗我!」

「不会的。」

僵坐在原地,我有些魂不守舍,直到牠走到我跟前来,我才意识到两人方才讨论的对象是我。

要承认自己在牠心里不过是个『认识的人』并不容易,但我明白之前所做的事足以让我沦落至此,我没有怨言。只是牠的靠近,总让我情不自禁燃起期待,有了期待就想得到更多,而那正巧是现在的牠不会有的。

「好久不见。」

盯着吉赛儿停在半空中、代表礼貌与友善的手,我有些木然地回握:「好久不见。」

不愿多所纠缠,牠的手刚与我接触便迅速收回:「不小心打扰你,希望你别见怪。」

鸿沟一样的界线横在我面前,吉赛儿显然希望我和牠之间像陌生人一样相处。

老实说,这并不难。

只要牠希望,我随时可以办到。

我不需要谁来教我如何当个陌生人,那对我来说很容易。

『阿威,不要再打电话到家里来好吗?妈妈不方便接。如果你想见面,寄封信过来,我们约在别的地方……』

一眨眼,我称职地客套道:「别这麽说,这里是公开场合,谁都可以来。」

「是吗?那太好了,主人很喜欢这里。」牠撇头朝安娜笑了笑,深情地用手指摩挲自身锁骨处,那儿不晓得什麽时候有了刺青,从露出来的部份看来,是一串A开头的单字,兴许是安娜的名字。

她竟然就这麽在牠身上盖了个戳。

压抑住呼之欲出的情绪,我平淡地开口:「……最近过得好吗?」

「没人告诉你?」

我低头否认:「那倒不是。」

汗水一滴滴在额上凝结,我抬手抹了抹,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还有轻微的晕眩感,脑子里充斥太多无法负荷的想法,让我分不清当下的心情是什麽,只知道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阻止自己变得一团糟。

吉赛儿很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与我一同望着被学生群践踏出几条路的草皮。

「这一个月来我想过了,你说得对,我的确需要一个饲主,所以……我做了一些以前不会做的决定。」

我忍不住苦笑:「看得出来你变很多。」

「我没变。」没有半分迟疑,牠说:「只是懂了。」

「也许我只想有个人告诉我他会照顾我,而那感觉确实不错。」牠漂亮的侧脸线条柔和,时不时还对在不远处频做鬼脸的安娜报以微笑。

忽然觉得晕得更厉害了,我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接着问:「她对你好吗?」

「她需要我。」

我下意识搓搓手掌,紧紧交握:「是吗。」

「吉吉!」我与吉赛儿之间的谈话很快便宣告中断,安娜兴奋地小跑步来迎接她的宠物:「走了,我们说好的。」

任由她热情地催促,吉赛儿没怎麽抵抗便起身准备离开。

一见牠乾脆地迈步,耳边倏地嗡嗡作响,等回过神来,我已鬼使神差地抓住牠的手不让牠走,已经没办法去思考这样到底有多突兀,只是指尖熟悉的温度太令我眷恋,怎麽也舍不得放开。

安娜见状,眼睛马上就红了:「干什麽!为啥抓我家吉吉,你想怎样?」

虽然彼此都没有明确表示,但安娜显然像我之於她那样,从未对我抱持过好感,我的举动将她对我放下的一丝戒心重新栓紧,敌意一波波传来,企图扞卫她得到的领土。

「不,呃,我……」知道自己踰矩了,我心脏跳得很快,眼前的影像一圈圈重叠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松手:「我只想说,希望吉赛儿和你好好过日子,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和钟医生他们都很欢迎。」

危机暂告解除,安娜的脸色稍缓。

反倒吉赛儿完全没有继续听我说话的打算,目光冷冷地刺过来,露骨的厌烦。

「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牠说:「那就是你永远搞不清楚状况。」

……为什麽这麽说?

满腹疑问在眼前缠绕成各式各样浑沌的圆圈。

为什麽我不明白牠想对我说什麽?

吉赛儿经常对我所作所为发脾气,可我从没想过会这麽让牠讨厌。

试图努力从中抓到那麽一点线索,但接下来的状况却容不得我继续思考,因为就在吉赛儿和安娜背影消失在遥远的另一端同时,连日来的操劳让身体达到极限,尽管一路坚持回到休息室,我仍硬生生晕倒在半路上。

「你们这群学生尽给我找麻烦!」熟门熟路地打开柜子,翻出里头固定放置的急救箱,从中捡了生理食盐水、消毒药水、碘酒和棉花棒,校医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

眨动双眼,一片弥漫熟悉药味的淡绿色,这里是学校的保健室,除了校医,门口处还有两个值班人员在座位上小声聊天。

我平躺在病床上,下肢老老实实地被垫高,晕眩感已缓解许多,左额磕到楼梯而肿胀的伤口刚止血完毕,正等着清理和消毒。

大概这阵子真的太过逞强,我无预警地一头栽倒,吓坏路过同学若干。

送到保健室时校医正赶着要下班,一听说我许久不曾睡上一顿好觉,手上的棉花棒便以媲美十辆坦克车的力道辗过我伤口,责备我咎由自取。

於是那些称得上思念、依赖或者留恋的东西,全都化为额间那股灼烧般的疼痛,狠狠抽了一阵又一阵。

待身体状况好转到能踏出保健室,我几乎没怎麽耽搁地再度投入学业和工作。

其实我应该听校医的话,好好休息几天,然而内心并不想这麽做,说不上有什麽特别要紧的理由,但我有种非得让自己继续忙碌不可的感觉。

一天、两天乃至一星期,日子按照往常频律持续向前运转,吉赛儿与安娜之间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这种无谓的琐事并非我刻意探知,而是基於安娜向来高调的行事作风。

她带着吉赛儿大大方方地走遍校园每个角落,不消多时,凡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都知道她有那麽一只美艳动人的新宠物。

相较於近来主宠二人在校园内各式各样的华丽出场,我与吉赛儿的相遇着实变得平庸许多,甚至不再需要靠朱文或阿庞传达消息,我也能知道安娜简直把吉赛儿当宝一样疼,每天每天变着法子讨牠欢心。

知道牠喜欢住好地方、睡好床,便用心把自己家里布置起来,将所有牠看得上眼的高贵家具一次整顿摆进家里。

知道牠喜欢蛋糕和红茶,不管多贵多好的都买给牠,像Gisèle那类型平价商品和附赠茶叶想必再不能勾起牠的兴趣。

知道牠爱漂亮,便亲手为牠打理造型,各种主题的情侣装都被安娜发挥到淋漓尽致,其中包括一套我曾说过要买给牠却始终没买的中式旗袍。

我做过但做不好、想做但没做的,安娜全做了,且无可挑剔。

为此,高傲的鹦鹉奉献出牠身为宠物的全部。

『主人』一声又一声地喊不说,想牠笑牠就笑,想牠撒娇牠就撒娇,想牠唱歌,牠就真唱,据说是我从没听过的那种好听。

乖到如此程度,比生来忠诚度就满分的宠物毫不逊色,我想就是打个笼子将牠关在里头不让出来,牠也心甘情愿,何况身上那麽一点小刺青呢。

好多次。

真的好多次。

远远碰到牠和安娜谈笑风生地经过时我都想问。

——『你真的想这样吗?吉赛儿。』

因为不想改变牠所以放弃牠,转眼牠却甘心被别人改变、一点影子都不留。

吉赛儿就是吉赛儿,牠有牠该有的样子……但如果牠不在意这些,就是想找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又该怎麽办?

当初觉得正当的理由,被安娜光明正大地搅和之後,竟然连可笑的边都沾不上,原有的想法竟是这样苍白、空洞又不切实际,自始自终都太愚蠢的我,就算真为了什麽而感到忿忿不平,只要没被戳破,我就必须忍。

冲击再大,等过了这一阵,就没事了。

『……你还伤心吗?』曾几何时,阿庞问过我。

那是我头一次发觉自己的薄情寡义,竟如此不着痕迹。

◆◆◆

「这孩子运气不好。」椅子吱嘎作响,李玉清教授调整了他的坐姿。

菲比的病例被反覆翻动,可来来去去就一个结论。

「得尽快确认饲主还有没有意愿接手呢……既然你主动提出来,那就由你按饲主留下的地址去问问吧,就当碰碰运气,不管有没有用,总是一个方法。」

晚餐时间刚过,教授悠闲地喝着养乐多。

他的休息室真不是普通的壮观,光进来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谁都不晓得今天轮到哪一处书堆崩塌,尽管用心整理了个把月,效果仍是有限。

熟练地将空瓶抛入角落垃圾桶:「再不行,就算了吧,折磨那麽长日子也没意思。」

「……」

「怎麽,」他摸着下巴笑了笑:「不开心?」

「没有。」我答得很快。

「表情可不是这麽说的啊。」

「……」

「肯定会想的吧!」教授突然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一句。

「什麽?」

「『这孩子,跟我以前养的宠物还真像』……之类的。」

敛下疑惑的目光,我静静站在一边。

他也不介意,自顾自说着:「身体孱弱的样子、痛起来的部位,连吃的药都是一样的,从你照顾牠比照顾其他宠物都熟练就知道了,那副牵肠挂肚的小模样,据说已经开始让咱们的护士小姐心花怒放噜,哈哈,年轻人就是单纯这点可爱。」

我咬咬牙:「不是的。」

「喔?否认吗……难为我还记得你当年填的转系表呢。」垂垂眼笑得眯起来。

我一脸惊愕:「教授……看过了吗?」明明是这麽小的事情。

「我无聊嘛!我还想怎麽有学生读人体医学读到三年级还巴巴地想转系,不是钱多就是有啥想不开的理由,结果还真被我猜中,是个顽固的家伙,和我一样。」

他感叹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我想教你一件事。」

「一件事?」

教授并不回话,匆匆道:「啊……好忙好忙,我申请研究经费的报告书哪去啦?听办公室妹妹说明天要到期了?」

已经习惯教授莫名发起话题又莫名结束话题,在他身边工作好像都是这个样子,朱文就经常被他突如其来的『闲聊』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於是我不再追问,仅用手指圈起角落一个大范围:「我记得好像塞在这一带。」

教授刚喝下一口咖啡全淌出来了。

我默默抽了几张面纸给他。

狼狈地清理白袍上的咖啡渍,教授有些颓丧地:「帮我找找吧,花一个晚上行吗?」

「没问题。」

「好孩子啊……」

额头未癒的伤处贴着李玉清教授昨晚御赐的OK绷,我照例在隔天巡过其他患者後,来到311号病房。

缓缓走近床边,菲比还在午睡,牠紧抱着绵羊玩偶,全身缩成虾米状,大拇指习惯性地含在嘴里吸吮,模样相当可爱。

仔细端详一下气色和呼吸,似乎没什麽大碍,安心之余,我伸手将牠落在颊边的一缕白毛勾到耳後。

大约是此举惊动到牠,睫毛触电似的微颤:「主人?」

可惜我不是。

低下身子凑近,牵起露在棉被外的小手,在牠手心画了个圈。

靠着日渐委靡的感官认出是我,菲比有些失望,但没多久便提起精神,睁眼朝我的方向露出一抹惺忪的笑。

「阿威……」

「午安,身体觉得怎麽样?」

我刻意搔弄牠掌心,牠被我逗得咯咯直笑,脸上开出两朵红花:「菲比很好,小菲比也很好。」牠献宝似的把玩偶抱给我。

我禁不住一阵莞尔。

我承认,自己确实对菲比付出相较其他宠物更多的关心。

太多熟悉之处,使过往那无处可去的满腔温情得以延续,随着感情一点一滴投射,我看着菲比的眼神也越发迷离,彷佛透过牠就能看清昔日模糊的身影,一切宛如昨天,我深爱着唯一的宠物,而牠也深爱着我,什麽都没有改变。

我知道两者终究不一样,但知道归知道,要彻底分清楚却是……很难。

掩去心中一下子泛出的酸苦,我和菲比温情地说着话。

此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朱文的头探了进来,见我迎上他的目光,便压低声音,有些不耐烦地朝後面的人说:「行了,他真的在这,我没骗你!」

我满腹狐疑,还没闹清楚,他就快速打了手势,要我出去。

可是难得菲比今天精神特别好,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我不想打断牠,见他样子不是很紧急,就示意他等结束後再找我。

朱文了解我的性子,转头爱莫能助地摆手,门外一时没了人影。

抬眼看看事情已经解决,我也就不再关注,弯腰打开床边的置物柜,打算继续为菲比将《小鹿与窗》这故事读完。

忙碌间,突闻一道纤细中透着丝丝凉薄的嗓音响起:「我有话跟你说。」

一阵狂风刨刮过心底,我的身体被惊得瞬间停顿,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动作。

状作不经意抬眼一望,吉赛儿正面无表情地靠在门边。

牠的头发看起来似乎又短一点,多了人工挑染的银白色。一席雅痞式装扮衬托出高贵不贵的气质,翅膀华丽依旧,安静地在身後蛰伏。

见我望来,牠情绪没啥特别大的起伏,只有目光接触到我和菲比交握的手时,才显得有些阴暗,然而这点若有似无的情绪倏忽及逝,待人凝神再看,已恢复先前的淡漠。

「阿威……?」听见菲比犹疑的叫唤,我猛然回神,不由得暗骂自己两声。

深吸一口气稳住,温柔地将菲比的小手藏进被窝,碰碰牠额头确定温度正常,在牠耳边轻声交代几句,这才整整白袍,起身走向吉赛儿。

待行到几乎与牠擦肩而过的距离,我一脸平静地朝牠低语:「出去说,别吵到病人。」

牠动也不动,盯着菲比出了一会儿神,直到我拉起牠手腕往外带开几步,顺手关门隔绝声音和视线,牠才惊觉似的甩开。

压抑瞬间浮起的失望情绪,我开口询问:「怎麽一个人跑来这,你的主人呢?」

话一出口,我立刻察觉自己语气中的生硬,只好拚命微笑。

吉赛儿没说话。

我见牠不回答,更加不敢说话。

尴尬的时间就在一个推着车的护士小姐外加两名拖着点滴踱步的病人,以慢悠悠的速度交叉而过中度过。

在我以为两人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牠轻轻抛下一句:「现在没事的话,我们出去一趟吧。」

我心里顿时打了个凸,整个人因不明原因开始有些慌张。

埋头想了想,除去一些固定课程,眼下并没什麽要紧事,离开一小会儿应该不成问题,但是……

还在犹豫,吉赛儿已率先迈开步伐走了好远。

我自然是忙不迭地抬脚跟上,忍不住问:「我们……我们去哪里?」

牠依旧不答,只专心走路,甚至连调侃我都懒,就这麽默默走向大楼门口。

一见我出现,朱文一脸哀莫大於心死,我吓一跳,赶忙朝一边看去。

「哈哈,听花雕猪说得那麽夸张……其实你也不是那麽忙嘛!再怎麽说你和吉吉之间勉强算是有交情,想必不会不买我的帐吧。」擅自将我与吉赛儿之间的关系降为『勉强算是有交情』的安娜如是说。

有别於方才面对我时的那张冷脸,吉赛儿此刻笑靥如花地蹭到她身边,亲热地伸手搭住她肩膀,整个人弯身挂在她身上,半是撒娇半是调笑:「带人出来有没有奖品?」

安娜羞答答地应了一声讨厌。

……原来是这样。

我下意识抬手想抚摸後颈,却想起刚刚碰过吉赛儿,手上还留有微薄的触感,稍作犹豫,便放弃似的把手插进白袍口袋里收好,自嘲着苦笑起来。

「你找我有什麽事?」

她单刀直入:「没什麽,想问你一些事,既然你都出来了,就一块去喝杯茶,行吧。」

呵,她还真一点拒绝的余地都不给。

刚才吉赛儿要我没事的话就跟着走,现在又推说有事未免太刻意,想想实在没办法,只好点头允了。

一同离开校园前往热闹的车站商圈,我一路无话,也不看吉赛儿,任由安娜领我们到一家在校学生经常光顾、充斥喧闹吵杂气氛的泡沫红茶店。

她熟门熟路地和店里打招呼,老板转身就为我们并出四个人的座位,各自点完饮料,几样洋葱圈之类的小点心很快就送上桌,是个很适合闲散聊天的场所。

安娜与朱文是旧识,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了,天南地北地乱聊,我只能勉强跟上他们的话题,偶尔插个几句。

不知是否刻意为之,其中最多的话题大多围绕在安娜对吉赛儿绵绵不绝的爱。

莫怪朱文受不了,就是我也有些难以招架。

吉赛儿是很优秀的宠物,我知道。

安娜同样这麽想也无可厚非。

只是在她眼中,吉赛儿除了偶尔用话逗她、让她急跳脚比较伤脑筋以外,其余一切的一切全让她甜在心坎上。

早晨亲她额头叫起床,晚上为她盖被哄睡觉,为她这个、为她那个……

她口中的每个优点我都不晓得、都觉得陌生,因为牠从来不曾这麽待我或其他人。

於是安娜说的越多,我就越发觉得无趣,不用多久就开始神游太虚,心中暗想,这突如其来的约会,到底什麽时候才是个头。

正盘算着该如何告辞回去,突地有人拍桌一怒:「喂!在跟你说话呢!」

安娜那股撒泼劲让桌子微微一震,生生把我从天外震了回来。

刚开始不晓得她在对谁喊,直到那张气得憋红的小脸在眼前放大,我才反应迟缓地咕哝:「我?」

「废话!我两只眼睛对着的人不就是你吗?」

平心而论,在被前右两人包夹的情况下,还能自顾自魂飞天外,确实是失礼了点,故我没怎麽纠结,连忙温和微笑道:「抱歉,刚刚说什麽了?」

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是跟方才一样的话题吧。

我不自觉朝对角飘了一眼。

安娜很快捕捉到我目光所及之处,想也不想一把抓过身边吉赛儿的手、十指交握着摆上桌,随口说道:「平时就这麽不专心,养起宠物来,怕是没有花雕猪说得那麽好吧,吉吉你说对不对?」

吉赛儿自然是向着主人的,提起交握的手就是一吻。

见对方防备的动作如此明显,我嘴角的笑意顿时凝结。

虽然上回已经体会过她的醋劲,但今天似乎……变本加厉了。

她的话让朱文立场变得很是尴尬:「又不是啥正经事,阿威没听见就算了,别为难人家,吃东西吧,都吃,啊。」说完将洋葱圈往我这里一推,顺手塞了一个到安娜嘴里。

她不甘不愿地咀嚼两下吞了:「怎麽不是正经事?明明就很正经,找他出来就是要问这个的!」

「有什麽好问?阿威跟你又不熟,凭甚麽听你的,小事而已,犯不着这样。」随即倾着身子凑到我耳边低声道:「阿威,别理她,这丫头被我惯坏了,是我错,你就当她胡言乱语吧。」

「呃,嗯……」我不明所以地胡应两声。

想不到此举让对面的女孩子更加不高兴。

「哪里是小事,我现在就想问问你是怎麽想的!」

「我怎麽想……?」

怎麽好多人都要问我怎麽想?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想了。

不由得感到有点好笑。

可人还没笑出来,一根纤指便破开空气,气势汹汹地往我鼻头上一指:「你!是不是还对吉吉念念不忘!」

——什麽意思?

我先是一阵呆滞,待完全理解她的语意後,心底突然传来的尖锐让我倏地变了脸色。

朱文一看不得了,当场就急了,站起来一把掩住安娜的嘴:「你还说你还说!是啦,你的宝贝吉吉之前是跟阿威住在一起,可住在一起又怎麽样?又不是他当饲主,对个无辜的人你闹啥别扭?」

她咬了朱文的手指逼他松开,不甘示弱地:「无辜?哪里无辜?你去叫他不理、吉吉去叫他马上就出来,这不是很明显吗!你一天到晚说吉吉跟我在一起的样子很怪,还是送回去给他比较好……如果不是他念念不忘地拜托你,你会那样跟我说吗?」

「乱讲!我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提醒你,阿威根本就没……」

现在怎麽回事?他们吵什麽?

我,对吉赛儿念念不忘?

是为了这麽吗?

在我已经决定放手的时候?

——开什麽玩笑!

「够了!」伴随一声压抑的低吼,阴郁的目光一一扫过神色各异的三人。

愧疚的、淡漠的……最後定在安娜满布怒意的脸上。

「你到底有什麽事?」咬牙勉力克制着颤抖,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僵硬。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吉赛儿悠闲地轻轻趴向桌面,翅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靛青色瞳孔透过饮料的玻璃杯看向我这边,扭曲着猜不透的情绪。

没花什麽时间等待,便得到她坚决的答案:「我想问你是不是还喜欢吉吉,想把牠要回去。」

「安娜,你疯了……!」

抬手制止朱文的抗议,我尽力保持表面上的镇定:「你凭什麽这麽说?我记得我从来没有就你要领养吉赛儿的事表达过反对意见。」

「你是没有,但我总觉得……」她低下头,寻求保证一样紧紧拉住吉赛儿的手,确定牠不会挣扎似的抚摸一阵,接着直起腰杆,铿锵有力地:「不管怎麽样都好,我想要你跟我谈条件。」

「条件?」

「对,条件。」

似乎终於感到紧张了,她额头上浮出汗水,无视朱文不可置信的夸张神情,吞了吞口水继续说:「吉吉牠以前……不是住在宠物医院里吗?好像除了你以外,还有一些朋友……当然,我是不会限制吉吉交朋友的,可是你不一样,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出现在吉吉面前了。」

「不是要你不和那些朋友们见面,你只要在吉吉会出现的场合回避一下就可以了,这应该不成问题吧?我也不会再带着牠见到你,只要你做得到,我……我愿意给你钱,或是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总之,要怎麽做,你决定。」

『……要怎麽做,你决定。』和母亲手牵手一起出现在咖啡厅的男人语重心长地交代着条件:『只要你不出现在我们家庭面前,要什麽都可以。』

为什麽要这样?

为什麽?

我都已经、已经……

不再奢求那些————!

意识在刹那间陷入空茫。

良久。

细碎地,隐隐约约地。

我听见朱文和安娜两个人在远方争执,吵得不可开交。

但我已经什麽都管不了了。

平缓地吸气,再吐气。

我笑了。

笑得苦涩。

乾涸着嗓子,我小心翼翼,问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蠢问题:「你想这样吗,吉赛儿。让我……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你说得出口,我就做得到。

没什麽难的。

有累赘,就要抛弃。

那累赘也包括自己在内。

记忆中,母亲殷红的唇瓣不停颤抖,抖落了遍地心碎。

但我挺过来了。

再痛、再难过,还是挺过来了。

没啥大不了。

所以这次……你怎麽说,吉赛儿?

丽人维持伏趴在桌上的悠闲姿态,如墨画般的弯眉下,一双靛青色瞳孔流光四溢,神情似笑非笑,揉合古典色彩的精巧五官安宁又平静,脸颊上抹开的两朵淡红,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更显娇艳欲滴。

尽管身着打扮已不似从前,吉赛儿的美艳依旧是牠赢得众人目光最大的本钱,然而细细一瞧,骨子里那抹显而易见的憔悴,却像极了开到最盛、即将迈入枯萎的花,让人不由得心惊。

似是不曾听见我的问句,牠弭拉下翅膀,轻声叹息:「主人,我累了。」

正和朱文吵得火花四溅,一听吉赛儿这麽说,安娜立即弃甲抛械从战场上撤离,转过牠的身子到处又摸又揉,紧张非常:「吉吉!你又不舒服了吗?哪里?哪里不舒服?」

任安娜摸了个遍,牠懒洋洋地说道:「没,就是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但我今天一定要讨个说法,你……」

「那种事怎麽样都无所谓。」吉赛儿打断她。

接着忽然笑起来,撒娇中带点难以言明的诱惑:「我已经说好会跟主人在一起不是吗,这样就够了,还是主人对我的表现不满意?不满意的话,我会改,认真改,一定不会让你不喜欢的。」

「我没不喜欢……我没有……谁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安娜脸色青中带白,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她惶惑不安的神情中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氛。

只听她喃喃重复道:「谁跟你说过不喜欢?」

是谁?

吉赛儿眼中看到的对象。

饶是牠一片柔情似水:「主人不是说,我原来的脾气不讨喜,一定要改的吗?」

异样的空气燃烧诡谲,巨大的阴影无情掠过,映得安娜整个人都苍白起来,只消再推一把便销声匿迹。

「那、那种话,我没说过,吉吉,我没说过。」好像看到什麽恐怖的东西,她一遍又一遍地强调。

「是吗?」吉赛儿一脸诧异,但很快又平缓下来:「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别管这些,主人,快点,我们回家,别待在这里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拼图……对,拼图我快完成了,主人要不要看看?还有上次那本童话书,你读到哪里啦?有主人在,我才不会一个人做危险的事啊,所以我们回家吧,回家……」说着说着牠就想拉安娜离开,端的是一副任性,却出乎意料地可爱。

这模样……我见过。

应该是,只有我见过。

不止一次,好多好多……

第一次拎着大包小包行李跑来我家的时候。

第一次大清早逼我起床做早餐的时候。

第一次在我放水的情况下猜拳赢我的时候。

第一次热着晚餐等我下课回家的时候。

第一次听我说要买旗袍给牠的时候。

第一次和我一同做早操强身健体的时候。

第一次拿膝盖狠狠攻击我弱点的时候。

第一次和我一同逛遍大街小巷的时候。

第一次接受我买的小礼物的时候。

第一次享用我赔罪用蛋糕的时候。

第一次学会使筷子的时候。

第一次为我熬夜的时候。

第一次吻我、抱着我睡醒的时候——

那种……明知任性又故意为之的小样子。

就是再傻,也能明白。

同情也好,恋慕也好,光是瞧着,心中便能够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酸甜,和一丝想保护疼爱的冲动。

既可怜又可爱。

因着对宠物身心变化持有高度观察力,朱文隐隐猜到些什麽,立时感到为难万分,眼角时不时偷看我,欲言又止地劝道:「喂,安娜,我看你还是……」

不等朱文说完,她严声驳斥:「吉吉牠没有事!什麽、什麽Free–Pet(注:参见我的小鹿)第二类的前期症状!都有我这个主人了,吉吉怎麽可能会有那种症状!你没见到吉吉牠很爱我吗?那种东西我才不知道,都你在乱说!」

狂暴不已的焦躁充斥双眼,任凭吉赛儿拉扯不休,安娜铁了心一动也不动,不顾一切采取消除策略,朝向我咄咄逼人道:「条件我已经说完了,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

答应什麽?

茫然中,我一颗心突然像是找着了方向,顺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光,慢慢稳下来。

我不需要答应什麽。

记忆中母亲那令人心碎的答案,渐渐被此时的安心感消抹、取代。

曾经以为记忆被取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现在却乐观其成。

不论好的、坏的,皆一视同仁被吉赛儿强势进驻了,我还有什麽话说。

Free–Pet啊……

吉赛儿被主人抛弃了吗?

被谁?

伍正楷?伍正楷死了,吉赛儿早几年前就熬过了,虽然怎麽熬过的没人知晓。

安娜?安娜还宠着牠,一心一意爱着牠。

那……

缓缓站起身,轻轻推开椅子,我跨步绕过朱文,移到吉赛儿身前站定。

淡漠高傲的一双眼里,尽是陌生。

牠没有说谎,也不是故做姿态。

对牠而言,我真的只是『认识的人』。

一个月。

短短一个月。

牠对我的记忆,竟慢慢转嫁到安娜身上。

我从伤害牠的人变成朦朦胧胧有些印象的人。

如果牠给我的淡漠,是因为我是外人。

那麽对安娜的爱意,大概也是牠心心念念想为我做的事吧。

任牠个性那样别扭难搞,一旦认真做起宠物会做的事,竟然……也是有模有样。

可怜又可爱的鹦鹉啊。

终於,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忽略安娜在後头呲牙咧嘴地威胁咆哮,我展开自认为还算温暖的怀抱,将那朵若继续不管不顾就会枯萎的花纳入怀中。

「……好,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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