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我遇见了天使。
和世俗的定义不同,他并非金发碧眼,身上也没有洁白翅膀,少年有着一头偏红色的柔顺短发,覆盖在浏海下的那双眼,美得叫人心惊,清秀的五官,完美的镶在他小小的瓜子脸上,殷红的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时间彷佛忘记走动,只为了能多在他身边停留一秒。
『你是谁?』
这是少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端坐在如梦似幻的花园、落地窗的另一边,小巧纤细的身子板得笔直,原本正专注於读书,在发现我的存在之後,他伸出轻巧的小手,开了眼前的小窗,他的声音听起来慵懒而圆润,柔得像要渗出水来,即使是偏头疑惑的模样,也还是美极了。
许多年後我了解到,少年的确生得相当俊美,但还不至於美到让人丧失言语的地步,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爱上了他,然後擅自将他美化了数倍,并让这样燃烧一切的爱恋,在我心底残留数年。
『为什麽不回答?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地方才对,在家里的人发现你之前,赶快离开吧。』
有别於一般应当还在外头玩泥巴的七、八岁小孩,少年的举动和谈吐显得既成熟又优雅,从他的身上,可以清楚瞧见『人为』的痕迹,在这块大得吓人、闯入还会迷路的豪宅区里,因着大人丑陋的期待和希冀,少年彷佛被迫摘除羽翼而囚禁的天使,让人刻意的培养成这个样子。
而这全是出自一人之手,那人叫何宇念,何氏企业的总裁,我母亲思念牵挂的、我的父亲。
母亲虽身为情妇,却从来没有想过藉由我来贪图何家的地位,因此在得知怀了我以後,便默默的离开了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十七年来,我就像个秘密一样活着。
这个秘密,就连我自己本人,也是在前两天才知道。
在酒店当老板娘的母亲,在工作方面一向很节制,直到两天前,她竟醉醺醺的回到家,我不明白她遭遇了什麽事,母亲也没有打算要说,我虽然担心,却也不会刻意询问,这是我们母子相处多年下来的默契,通常母亲会在大肆胡闹一番之後,像死了一样的睡着。
然而那天不同以往,母亲端详了我好半晌,突然的抱着我痛哭流涕,像小女孩一样撒娇,刚开始她还保有一点神智,说我是她的宝贝儿子,还说我真的好像『那个人』,但到了最後,她完全把我当成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就是何宇念,一个即使年过半百,连孙子都有了,却仍然充满男性魅力、有权有钱的企业霸主。
得知身世的真相以後,我瞒着母亲,翘了学校的课,独自搭车北上,来到何宅,最开始的目的非常单纯,只是想亲眼看看我的父亲,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我很明白,若没有足够证据,就贸然从正门进去的话,我一定没两下子就被赶出来。
但,不晓得是幸运还是什麽的,让我找到宅邸一处被浓密树木遮蔽的矮墙翻了进去,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牵引一般的来到少年的面前。
『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
难以压抑内心的鼓噪,我颤抖着身子问道。
我并没有对看起来比自己小上十岁左右的人有兴趣的恶心习惯,但是这个人真的很特别,非常、非常特别。
『嗯——……?』
少年眯起眼,饶富兴趣的轻哼,也许是出於有趣,他意外老实的回应了我的要求。
『何宇庞,我叫何宇庞。』
少年甜甜的笑着,怕遗漏什麽似的,缓慢又清楚的说道。
其实,在这个时候,少年就将他的恶劣性格展露无遗,因为早在他向我搭话之前,就通知的宅子里头的警卫,和我搭话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那却是他用最友善的态度、跟我说的最温柔的话了。
因为四年後我俩再度相遇,他再不复天使的形象。
自从知道了他是何宇庞,也就是何氏企业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我总算知道为什麽他会如此老成,他的出生就是为了继承庞大的家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为了节省时间,周遭的大人们,选择牺牲他快乐的童年,天真和稚气与他绝缘,撒娇与任性更是绝无可能,看着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活着,我就莫名的心痛难忍。
为了能够更接近他,为了能够分担他肩膀上的重量,我努力的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检验和质疑,利用自己的身世,只为了和他有一辈子的牵系。
终於,我在二十一岁那年,成了他的『小叔叔』。
我的认祖归宗,对他而言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从一个完美的大少爷,变成一个非常残酷的人,脾气阴晴不定,且经常歇斯底里,也许是内心积压已久的东西一下子爆发开来的关系,过去不曾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全都像恶梦一样发生了。
比如,在外头聚众打人,只因为那无辜的人多看了他一眼。
比如,逼迫在宅子里工作的仆人从三楼跳下去,冷眼看着那人摔成残废。
比如,在有人哀求他的时候,将那人的头颅狠狠的踩在脚底,直到鼻梁断裂、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这样的传言,起初我并不相信,因为他见到我的时候,仍然是一派悠闲,即使会用恶劣到令人心寒的措词跟我说话,但从来不会失去他的风范,我以为,他不至於因为我,而将自己弄得如此不堪才对。
可是我的想法大错特错,在得知经我的推荐、成功当上他家教的大学同学出事的时候,我的心凉透了。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生得既漂亮又有气质,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脸上竟多出长达十公分、因破碎瓷器的不规则边缘刮出的撕裂伤,毁容不说,她的右眼由於伤痕太过深刻,已经完全死掉了,摘除眼球的那只眼,流不出泪水,只余下空洞的左眼,每天每天不断无声的控诉。
我难过得大哭了一场,无意间,我竟把爱的人逼到无路可退,我害他必须拚了命,去争取父亲少得可怜的关心,即使他知道自己方法是错的,即使他最後只换来父亲一句『小孩子嘛,就是爱玩,只要他高兴就好』。
我感到万分後悔,但我却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在父亲把分公司交给我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会遭到他的阻挠和报复,贴在他身边的人,都是一群势力眼又虚情假意的混蛋,他们根本不在乎他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不关心他之所以变成这样的原因,为了自己丑陋的目的,利用他、纵容他、怂恿他,任由他被对我的愤怒和不满冲昏头,一次又一次做出无法挽回的错误决定,而我因为情势所逼,也只能选择挺身对抗,抱持着『只要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或许可以把我心目中的天使拯救出来』的想法,站到了与他对立的那一端。
这个世界,不是人待的地方,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样,而被折磨的那个人,因为习惯而麻痹,反而不觉得在受苦,盲目的相信自己就是个没血没泪、为了地位不择手段的人。
他忘记自己的笑容,曾经单纯美好过。
最後,我输了。
我终究无法像牠一样狠下心肠,抑或是,没有他那样聪明。
由於各方面的压力,分公司的经营陷入困境,天文数字的债务,必须由我全权负责,光是这点,就足以让母亲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搞垮身子,抑郁而终,而自己能力不足的代价,就是被流放到乡下,当一个小工厂的厂长。
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想不到,在他高中要毕业的那一年的家族聚会,父亲网开一面,对我发出一封邀请函,虽然是被安排在角落的位置,但我已经非常满足,而我也如愿以偿的,再次见到他。
他变了,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一个感想,但这次的变化,是很好的方向,他浑身散发着开朗的气息,表情柔和自然许多,简直换了个人,彷佛过去的他,真的就只是一场恶梦,他的笑容虽然有点僵硬,但我想面对家族中那群非善类的家伙,已经绰绰有余,我不明白他为什麽改变,但我衷心的为他感到高兴。
同时,我得知他尽全力在弥补过去被他伤害过的人,即使不是人人都能够原谅他,但他仍然一次又一次低头道歉,因为曾经害得一个女孩子毁容又失明,出於赎罪的心态,他对身边的女孩子极好,看不得女孩子掉一滴眼泪。
见到这样的他,我感到心满意足,安分的回乡下当我的厂长,直到父亲十万火急的将我调回去我才知道,原来他弥补的对象,也包括我在内。
他在大学毕业前夕,掏空了家族企业半数资金叛出,并且把一群当初在他身边狐假虎威的人拖下水,替他背负所有罪名,自己全身而退,并且以归还大部分资金为前提,和父亲谈条件,其中一个要求,就是让我当上何氏企业的总裁,而父亲也答应了。
当我花了一番功夫熟悉业务、正式上任以後,公司营运刚开始确实有些问题,但并不是不能解决,随着我逐渐步上轨道,反而蒸蒸日上,他的叛出,表面上看起来很严重,但其实并没有伤及根本,他只是巧妙的掩饰了这一点,制造倒闭危机的假象而已,父亲也是因为这样,才表示不予追究,不过我猜他会原谅,一方面也是出於对自己孙子的欣赏吧。
之後几年,我也陆续得知一些明明挂着别人名字成立的慈善基金会,里头运转的竟是当初他带走的资产……等等的小道消息,或许在其他地方,他也持续用如此低调的方式弥补吧。
今年的节日,我仍然不忘来我母亲的坟头上香,我很遗憾因为自己的任性,使得从来没想过要投入豪门世家的母亲,在最後几年,非但没有享受到好日子,还提早离开了人世,对此我始终有着一份化不开的愧疚。
但显然,还有人跟我一样。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每年在我到达祭拜母亲之前,母亲的坟上就已经摆满鲜花,也细心的清理过,我知道是谁,但我不打算说出口,我深知自己不会再跟他见面,而他也不会给我机会见他。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这份浓烈的感情不可能有开花结果的一天,他对我的愧疚,已经深到无法转换成爱情,在坟前的花消失以前,我都不会有丝毫机会。
而我自己本身,也不想为了一个有可能一辈子都追逐不到的幻影而等待,所以我听从父亲的要求结了婚,生了孩子,并且专心一意的,爱着我的太太和小孩。
也许我会抱持着这份感情走完我的人生,但我不会埋怨,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头到尾,不论是爱上他、美化他或者放弃他,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义务要承受这些,更不用对我负上任何责任,因为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而感到愤怒,或强要对方负责,只是自己的傲慢而已。
但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若是他能够收到我的祝福就好了,收到我诚心诚意的祈愿。
希望,他可以知道,什麽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