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只有着精悍人类体态的美丽野兽,正慵懒地活动身体,牠有着一头乌黑的发丝、黑底金点的豹耳,以及不时摇晃摆动的豹尾巴,牠双手双脚伏贴地上,在地板上无声无息的来回滑动,在行进过程中,不时用身侧来回摩擦墙壁,或者用不再收藏的锐利爪子搔括周围,四处留下爪痕,好彰显自己的地盘。
当所有人都为牠反覆的慵懒动作感到迷惑时,野兽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勃然大怒,颠狂的甩动头部,从喉间发出猛烈的暴吼,连玻璃都为之震动,牠用快得惊人的高速奔驰,胡乱冲击着四周,将自己撞的头破血流,由於没有人敢进去为牠治伤,只好放任被牠自己撞出来的伤口湿了又乾、乾了又湿,墙壁上也留下不少乾涸的血迹,牠只吃血淋淋的生肉、根本不碰任何蔬菜,且白天睡、晚上醒,只要醒着,就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
我默然的盯着监视器画面,好久不见班班,牠变了好多,似乎已经忘了人类世界所教给牠的一切,回覆到最原始的状态——一只本应奔驰在旷野中的野生黑豹。
无光泽的黑色发丝凌乱披散着,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是牠自己一点一点扯掉的,再不复我养着牠时那样乾净整洁,牠的眼神既冷酷又残暴,任何人接近牠,都要心惊肉跳,就怕扣在牠脖子的锁链不够牢靠,随时会扑上来。
曾经的温柔的牠,就像梦境一样,梦醒了,就不见了。
「阿庞……我们该回医院了。」阿威担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阿威向来心软,而且比韶昕好说话,兼之我的伤口渐渐痊癒,已经可以进行简单的活动,虽仍不能太过勉强,不过出去一趟应当是没有大碍,拗不过我连日来的请求,阿威在轮到他照看我的时候,将身体仍然虚弱的我扶上轮椅,带我到钟医生替班班安排的一间位在市中心外围、让人二十四小时看顾的独立建筑。
我曾经想像过狂暴化後的班班是什麽样子,但从没想过会这麽严重,尽管班班因为钟医生的帮忙,并没有依训练中心的要求,进入安乐死的程序,但这样的班班,在我的心目中跟死了没有什麽两样。
痛到麻木的心,已经无法再接受任何打击,所以我乖乖顺从阿威,回到了医院。
此後,不再要求要见班班。
漫长的复健过程中,我的话越来越少,几乎要跟韶昕不相上下,笑容更是罕有,经常发呆,就连韶昕无视於『宠物不得进入人类医院』这条规定,把小鹿偷渡进来陪伴我,也无法让我有所起色,不仅如此,自从在看过班班以後,我的伤口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恢复得极慢,使得住院的期限不断延长,也许是身体顺从了主人下意识的想法,正想办法让自己慢慢死掉吧。
如此可怕的情况,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理智认为应该要振作,偏偏身体就是不合作,只能任由自己一天一天委靡下去。
这使得阿威经常责备自己,说不该带我去看班班,但我一点也不怪他,因为我总有一天还是要知道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钟医生毕竟是女孩子,鲜少哭泣的她,一哭起来似乎就停不了,见到我更是悲从中来,为了不让我见到她哭,导致心情更不好、更难恢复,钟医生只肯在我睡着的时候来,我一醒,她就离开。
韶昕一直沉默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做任何反应,直到……
「为什麽不吃东西?」韶昕面无表情,手指轻敲病床架设小餐桌上头原封不动的食物,彷佛只是询问天气那样淡淡的问道。
「……我不饿。」现在只有韶昕的问话,还能勉强迫使我回答了,我呆望着餐盘,反应有些迟缓。
「你饿了。」韶昕一边说,一边用汤匙捞一口饭菜:「快吃。」
见我楞了一会之後撇头躲过,韶昕眉毛微杨,说道:「你是小鹿吗?」随即掐住我的脸颊硬是塞了一口,动作极其熟练,简直训练有素。
我将食物含嘴里,既不咬也不吞,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真的不想吃,身体根本就排斥『吃东西』这个动作。
「你想颓废到什麽时候,快吃。」韶昕的语气,已经开始多了点火药味。
根据多年来的相处经验,我明白我的行为,已经超越韶昕的忍耐极限了,但我没有办法,只好很无辜的看着他。
只是这无辜的一眼,竟让向来没什麽情绪起伏的韶昕,发飙了。
我诧异的看他一把掀了餐桌,任由桌上所有东西翻了一地,弄得周围一片狼籍,他拉开盖在我身上的被子,狠狠抓住我的手,不顾我未完全癒合的伤口、硬把我扯下床来,我胸口一痛,双腿毫无力量,哼的一声跪倒在地。
「站起来。」韶昕冷冷的说道。
「我没办法……」我有些晕头转向的呢喃,将那口食物吐了出来。
韶昕无视我的狼狈,将我往门外拖,提高分贝怒吼道:「给我站起来,我带你去见班班!」
我闻言浑身一震,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大喊道:「不!」
「你不是想牠吗?我带你去见牠!」
「不……」
我奋力挣扎,但体力不济,挣脱不开,只好整个人坐在地上,用全身抵抗。
「为什麽不,你这个白痴,班班牠在等你!」韶昕厉声吼道。
这句话狠狠刺激了我,我抬眼怒瞪着韶昕。
「牠没有!」我提起一股力量,歇斯底里的回吼:「牠才没有在等我,牠已经把我忘记了!」
班班不会再拥抱我、不会再温柔的对我笑、不会亲昵的磨蹭我的肩膀跟我撒娇、不会再说牠不能没有我,牠不会了、不会了!
在那个密室里的,不是班班,而是一头六亲不认的野兽。
我整个人彻底崩溃,费尽所有力气的吼叫,令我浑身瘫软,刻意去遗忘的痛,被韶昕血淋淋的挑起来,痛得无法再开口说话,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你真的不去见牠?」
「……」
「以後都不见吗?」
「……」
「我懂了,」韶昕冷酷的低语,眼底闪过一抹寒光:「既然如此,牠可以去死了,我现在就去办理手续,很快,只要签个名就一了百了了。」
语毕,不等我反应,韶昕便抛下我,迅速转身出了病房,我呆然的望着门口,脑袋一片空白。
开玩笑的吧……。
我等着韶昕回来,跟我说他是开玩笑的,然後我就可以继续待在医院里,不去思考那些我不想思考的东西,可是,韶昕一直没有回来,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了二十几分钟,韶昕还是没有回来。
韶昕他一向说到做到,这麽一想,我心底便浮现极度不安的感觉,要是韶昕真的跑去签名,将班班一了百了了,那我岂不是——
—『如果……如果我没有去找你,你是不是就要走了呢……』—
在那柔情缠绵的夜晚,班班将牠温暖的大手,贴在我心脏的位置,表情有点不安、有点惆怅,更多的,却是对我永无止尽的爱恋,牠爱我,超越宠物对主人依赖的心,所以牠保护我,尽管我总是无意识的伤到了牠,牠还是原谅我,待在我身边,一步也不离开,从头到尾,都不曾背叛过我。
我要放弃班班了吗?
我竟然就像班班所说的那样,因为觉得自己害怕再受伤害,所以要放弃牠了吗?
我怎麽能允许自己放弃!
不管怎麽样,班班还是班班,就算牠现在变了,牠还是班班啊,牠不记得我,我可以想办法让牠记起来啊,虽说狂暴化之後的宠物,要再恢复很难,但是……但是班班舍不得我的,我也决计不肯让牠就这麽把我丢下!
—『庞庞,再发呆就丢下你了!』—
—『你休想,本大爷是让你说丢就丢的啊?别开玩笑了!』—
倏地,我一个机灵,猛的跳了起来,忍着身上那其实早该痊癒的伤口,跌跌撞撞的朝门口冲去,不顾医生、护士的劝阻一路狂奔,脑中不断闪现班班的身影和牠曾经说过的话,让我重新盈满了力量,眼神恢复以往的清明、朝着目标迈进。
我的人一冲出医院,已气喘吁吁,拉起袖子抹抹汗,才惊觉我还穿着病人服,赤脚踏在柏油路上,正思量着我这个样子能否到马路边招计程车追回韶昕时,我要追的那个人,竟好整以暇的和小鹿一起站在医院门口等我。
不仅如此,钟医生、丽蒂雅、阿威和吉赛儿,全部人都到了。
小鹿一见我出来,立刻泪眼汪汪的往我身上扑,嘴里嚷着:「阿庞阿庞!咿唔唔啊唔……」
小鹿的鹿角戳得我好痛,不过我很高兴,同时也深深觉得,真是难为韶昕了。
钟医生红着眼眶,看着我又哭又笑,释放了连日来的担忧情绪,丽蒂雅在一旁欣然给她抹眼泪。
吉赛儿促狭的讽刺道:「嗯,才半个小时啊,以你脑袋运转的速度来说,真的是有够给他快的,我们还以为你这个笨蛋还要再窝个一百年才要出来呢。」
阿威走上前来,摇摇手上的袋子:「我给你准备了衣服和鞋子,要走了吗?」
我精神振奋,回了阿威一个大大的笑容:「那还用说?走吧!」
◇◇◇
黑豹任由自己面对墙壁,倒卧在冰冷的地板上,就是牠如何强健,也是无法遏止体力的流失,牠吃、牠睡、顺从着本能休息、活动,但仍然觉得非常疲累,有时候牠会觉得头脑剧痛,想要将一切破坏殆尽,想要一嚐追捕猎物的快感,偏偏狭小的奇异空间将牠困住,牠只好不停的找寻出路,却怎麽也找不到,於是牠焦躁、牠愤怒、牠盲目的冲撞着,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很单纯的追逐。
多少次,牠在梦中追逐一个身影,但尽管牠的脚程是那样的快,那个身影还是渐渐的离牠远去,牠太过渴望,以至於遍体鳞伤。
牠深知,若是拥抱了,就会知道那有多麽温暖,彷佛得到了一项宝物,全世界都在闪耀,尽管有很多时候会觉得很伤心、很寂寞,甚至会感到很非常生气,但只要一句诚心的道歉,牠就无法计较,默默的忍耐,因为宝物很脆弱,一不注意就伤痕累累,所以一定要小心保护,任何可能会伤到宝物的,牠都不可以说、不可以做,想尽办法将宝物包在一层层柔软的棉絮中,因为这是牠唯一会做的事情。
其实牠要的也不多,而且很容易满足,一个宠溺的眼神,就能让牠打从心底甜蜜起来,这小小的甜蜜,牠会偷偷藏起来,期待有一天可以被发现,然後得到更多,很遗憾的,宝物钝钝的,从来没有发现,所以,牠经常恶作剧来引人注意,而且很意外的发现,所有的恶作剧,都会被包容,牠在想,或许这也是另外一种爱的方式。
黑豹豪迈的翻了个身,在发出闷雷般吼声的同时,努力的回想着自己心中的那个宝物到底是什麽,虽然老是一想就头痛,但是牠还是忍不住想要找寻答案,睡觉也想、肚子饿也想、任何时候都想。
经过一番努力,牠首先想起来的,是某个人的声音。
那是圆润中带点轻挑的声音,充满了笑意,谁听了都不会讨厌,尽管有时会生气的怒吼,但是一点都不可怕,至少牠是这麽觉得的,而且除了牠以外,没有人发现其中隐隐含着依赖和撒娇的童稚感觉,所以牠总是忍不住想多听一点,而且,在特殊的时候,还会意想不到的特别妩媚。
对了,那人手的温度有些偏凉,牠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把他暖过来,还有脸的轮廓,摆在手掌心刚刚好,然後是眉、眼、鼻子、嘴唇以及修长的脖子线条,和……
原本以为,那会是牠心目中一个最完美的影像,万万没想到,交叉比对後的结果,竟凑出一张哭得淅沥哗啦的丑脸。
怎麽会这样?
班班疑惑的眨眨眼,瞧着眼前有着熟悉味道的家,一个男人正坐在床沿,五官纠结着,不住猛吸鼻子,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眼泪鼻涕全糊在一起。
「庞庞?」班班沙哑的开口喊道。
男人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着牠,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恢复说话的能力。
「靠,你一定要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醒来吗?」
「……」
「你知不知道我窝囊的样子全被你看光了?」
「……」
「本大爷只打算自己一个人偷哭的,你竟然挑这种时候醒,你说你是不是找打?」
「……」
牠的庞庞连着抱怨了好几句,瘪瘪嘴,又多流两滴眼泪,才搓搓鼻子破涕为笑,颤着声音喃道:「班班好乖,就知道你舍不下我,庞庞最爱你了。」然後习惯性的伸手揉揉牠的头。
班班觉得非常舒服,忍不住蹭了回去,想不到只是这样,就得到了一个浓烈的深吻。
这是班班以前从来没受过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