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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具有水电施工专业技能的人而言,这可能是三两下就能摆平的小事,但对徐子尚来说,一卷隔水胶布就想处理好问题,显然他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工具摆了满地,从扳手、钳子到胶布,几乎一应俱全,然而他还是费了偌大功夫才解决漏水问题,而且胶布缠得乱七八糟,看得出来施工毫无章法,十足十是外行人所为。
「就这样?」小桐在一旁看了很久,忍不住问:「徐先生,您的美学素养呢?都冲进马桶里去了吗?」
「有本事你来试试看?」瞄她一眼,徐子尚没好气地说,而这句话才刚说完,他肚子因为饥饿而跟着发出又长又大响亮的咕噜声。
「我现在相信河豚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了,」小桐叹气,「『别苛求一个肚子饿的艺术家』,这句话果然有道理。」
叫徐子尚去冲个澡,把又脏又臭的一身衣服都换了,在他洗澡时,小桐又走下楼,去附近的超商里买了几瓶啤酒。附庸风雅,徐子尚自豪地说什麽做完劳动的粗活後,最棒的就是喝上几瓶啤酒,小桐尽管嗤之以鼻,但她笑着还是去帮忙跑腿。
在老旧公寓的顶楼,这儿看不见星空,也没有璀璨的夜景,只有满地凌乱的杂物,跟放眼所及那一整片住宅区的无聊夜色,徐子尚挑个乾净的角落,跟小桐坐在一起,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蛋饼,跟着喝了两瓶啤酒,一边喝着,忍不住侧眼瞧瞧身边正在喝果汁的女孩,她脸蛋的弧线很漂亮,长长的睫毛颤动,鼻子也挺得恰到好处,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垂下来的头发,稍微遮住了这片好看的风景。
「看什麽看?看不用钱的吗?」一句话就把这片刻间的美好给打破,小桐瞪了他一眼。
「要钱吗?」
「看电影不用钱吗?看小说不用钱吗?看电视节目不用钱吗?如果看那些都要钱,那凭什麽看美女就可以免费?」小桐啐了一口。
「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麽吗?」没跟她抬杠,徐子尚一副颇有感触的口吻,说:「我只觉得很荒谬,没想到今天会是你陪我坐在这里,更没想到,你坐在这里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一卷隔水胶布。」
「宇宙可能随时停止运转,地球可能卡住不动,火山也许随时会爆发,地震搞不好下一秒就来袭,然後一阵超级大海啸,整个台北就回到几千万年前的模样,变成一个大湖泊,你说,这些会不会很荒谬?」
「那是大自然的事,我管不着。」徐子尚摇头说,「让我感到荒谬的,是人跟人之间的事。」
小桐笑了一声,那一声里包含着无数的心情,她想起几年前的事,更想起了前几天在台北车站的剪票口前流下眼泪的心情,笑声刚过,她说:「觉得後悔吗?後悔叫我拿胶布来了吗?如果後悔了,讲出来没关系,我喝完果汁就坐计程车回家也可以。」
问这话时,她专注地看着徐子尚,想从他脸上瞧出一些端倪,胶布只是个小东西,但在那一卷胶布之後,却藏着漫长时间里,无数复杂的心绪。
「我是一个平凡人,做每件事情之前,都努力说服自己,要努力往前看,为了自己的人生,负责任地活着,一个勇於向前的人是绝对不能活在後悔的心情里的,但是,非常无奈的,正因为我的平凡,所以尽管我三天两头这麽劝自己,但却还是经常被後悔的心情所困扰着。」
「放心,我是说真的,喝完果汁,我就会回去了。」
「你只是人回去了,但我的後悔却没有结束呀。」徐子尚扯开拉环,一罐啤酒喝完,新的一罐立刻又喝了几口。
「那你可以说说看,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小桐脸上带着微笑,问他:「你後悔些什麽?」
有些事不该说,有些事不该做,有些界线,是怎样也不能跨过去的,徐子尚还没被酒精冲昏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点理智虽然还在,但不晓得为什麽,却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我後悔自己以前那样对你。」
那是一阵很长久的静默,彼此靠得很近,除了远远处传来的城市声喧,以及偶而经过的救护车或消防车之外,小桐觉得彷佛听到了徐子尚的呼吸声,也听到了自己激动的心跳。
「那天,我一个人站在火车站,哭了很久。」她不知道这话是在对徐子尚说,或者只是自言自语,「我一直在想,你为什麽不来?是不是因为她?她知道我跟你又有联络了吗?也许她知道了,发了脾气,所以不希望你来,也不让你打电话,所以才只能用一封简讯来解释。可是,我也在想,又或许并不因为是她吧,可能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有些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注定了只能留在回忆里,不该让现在跟以前再混成一块,你的事业才刚刚开始,感情生活也算稳定,实在没有必要再为了一个以前曾经造成你困扰的人再次费心,所以索性乾脆一点,快刀斩乱麻,直接放我鸽子,从此尘又归尘,土又归土,大家各过各的,也各走各的就好。我想了很久,始终没办法想清楚,到底是不是因为这样。
然後我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些什麽,否则,何以你要这样对我?不管是以前或现在,我真的从来没有搞懂过,错了吗?对一个人有好感,难道是错的?喜欢一个人,难道也是不对的?我承认自己有私心,但至少我没做出什麽举动吧?平白无故地,就要被全世界排挤,就要被打进永不超生的地狱里,我到底招谁惹谁了呢?
所以我也後悔过,也许,打从当初,我就不该跟你走得太近,或者,几个月前,在学校又遇到你,我根本就不应该再感到高兴,更不该拿自己在毕业制作上所遇到的问题来问你,有些余烬并不是真正熄灭,怕的就是那麽一阵无心吹过来的风,可问题是,就算这堆火又烧起来了,那又如何?你会爱我吗?而我能跟你要求任何承诺吗?你的世界并不因我而转动,你的承诺当然也不会为了我而许下,这样的感情所带来的,肯定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只会制造彼此无数的困扰跟麻烦,对不对?既然如此,那我还痴心妄想些什麽?所以我有绝对的理由相信,周芯桐是天底下最大的大白痴,只有我一边抱着想像在过日子,又天真得以为那些想像终有一天都会实现,所有虚妄的,天马行空的,还有一厢情愿的,到最後都会变成真真实实的,就跟以前一样,只是自己在骗自己。
这种只会自欺欺人的家伙很蠢,对吧?我有时候冷静一点想,都觉得会怀抱这种念头的女人简直跟花痴没有分别,我也想过要保持距离,唯有划清界线、一刀两段,才是对谁都最好的办法,真的,我考虑过,要把所有能跟你联络的管道通通删除,甚至,今天晚上出门前,我都质疑过自己,是不是怀抱着什麽样的目的?我该不该来?来了以後,会不会感到後悔?如果有机会,能再为自己那份死灰复燃的感觉做点什麽,我又该怎麽做?我的理智一方面告诉自己,想这些都是多余的,都是不对的,但偏偏我就拿着胶布出门了,我就来到你家楼下了,而现在,我就坐在这里了。」
「坐在这里,然後呢?你後悔了吗?还是你想到自己能做什麽了?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啦,你以为自己应该放手一搏,是吗?但他妈的谁知道,到底豁出去之後,又能换得什麽回来?搞不好都粉身碎骨了,人家还把我们当成笑话,你说是不是?」徐子尚苦笑着,又说:「我不是要泼你冷水,但你懂吗?追求一段感情,就跟开创一番事业一样,除了承担别人的目光之外,你还要考虑到的是自己的决心跟勇气,那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打嘴炮谁不会?但除了耍耍嘴皮子之外,我们还能怎麽样?你瞧,咱们两个还不是只能窝在这里?可悲也很可笑哪,这世界是一张密不透风、画满了瑰丽颜色但却饱含血腥与痛苦的网,而我们活在网子里,只有拼命想逃的慾望,但却谁也没有真正做到的能耐,我看我是老早该死心了,你呢?你难道还没从以前的梦里醒过来吗?」已经喝完最後一罐啤酒,开始微醺,他一把捏扁了铝罐,另一手则掏出香菸,准备点上;而小桐没帮着拿起搁在旁边的打火机,反而伸手摘掉了他嘴上的菸,却靠了过去,在徐子尚的嘴上深深地吻着。
-待续-
我宁可在一个真实的吻後死去,也不愿虚度生命在永难实现的承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