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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一双粗大的手环过她的後颈,温热的触感接触到肌肤时,她本能地缩了一下,微低下的头,会让人错以为是羞怯,但她脸上没有欲迎还拒的笑意,只有淡漠的眼神。杨成恺像是察觉到了一点气氛的异样,於是他缩回手,有点颤巍巍地,想看清楚小桐的表情,无奈那低垂的长发已经遮住了脸,从隙缝间传露出来的只剩下距离感。
「如果你有什麽事,或者什麽话想对我说,就告诉我,好吗?」杨成恺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你可以不用……不用这样子的。」
他并不是个在同侪间非常活跃的人,大多数时候,杨成恺总给人一种凑数的感觉,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那是小桐的大一新鲜人正要结束前,初夏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班上那群人开始拉拢郁青,都已经十几个人了,这个主流团体还在不断扩大,以班代为首的他们企图营造出班上无比的凝聚力,但不知怎地,小桐就是不喜欢,对她而言,念这个科系与小时候学画画并无直接关系,她只是因为父母的期望与考试分发的双重因素使然才来到这里,既然没有太大兴趣,当然也对这群以开创设计新领域为终极使命的阿呆团毫无向心力。阿呆团是她私底下给那群人取的称号,以往她可以肆无忌惮在郁青面前这麽叫着,但现在可不行了,因为郁青一天到晚跟他们混在一起。所以她决定退出这场无聊的抢人大战,而如果跟郁青在一起,就得整天听她说那些人的好话,那她宁可不要这个跟班也无所谓,顶多只是旁边少了一个人,日子有点无聊而已。
遇见杨成恺,就是在那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时候,那天,拿着饭团跟柳橙汁当午餐,她在图书馆楼下的阶梯边吃着,初次见面的杨成恺冒冒失失地跑来,手上拿着学生画展的介绍手册,还有一支油性细字笔,问小桐能不能帮他签名。
「恭喜你拿到第一名。」学生画展是设计学院每年盛事,今年,一个初试啼声的小女生拿到第一名,着实跌破不少人的眼镜,小桐很满意这个成绩,但很不高兴介绍手册上用了一张她觉得很丑的生活照。
他自我介绍,是数位多媒体设计系的三年级学生,平常过的是宅男生活,学生画展讲求的是手绘技术,他望尘莫及,但一个展览看了几次後,他也觉得第一名的作品确实实至名归,由衷钦佩。
「谢谢。」听完恭维的话,把手册跟笔都递回去,她本来以为这男生就会走开,自己也能坐下来,把刚吃了一口的午餐继续解决,没想到杨成恺却没挪动脚步,站在那里,踌躇片刻後,嗫嚅着问她:「那个……我可以跟你当朋友吗?」非常老土的台词,非常诚挚的眼神,他有点发软的语气,又问了一次:「可以吗?」
小桐从来也不觉得感情的发端应该有怎样的模式,事实上,也许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都可能只是枉然,一个人之所以愿意接纳另一个人,需要的恐怕通常都只是个契机,但一个契机虽然可能牵引出一段缘分,可是每一段缘分都有耗尽的一天,如果缘尽了,那人们该怎麽办?是该毫不留恋地挥别呢,还是继续挣扎,希望可以多延续一些?她想到的是第一次见面那天,杨成恺抬起头来,望着她时的眼神。
对比於这当下,那一刻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般遥远,小桐还记得杨成恺告白那时的情景,雨天,到处湿漉漉的,走起路来非常不方便,然而她的雨伞中午时在学校外面的快餐店就被偷了,这当下只好把包包顶在头上遮雨,三步并作两步,快跑进校门。可是进了校门之後呢?设计学院距离校门非常远,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又该怎麽办才好?
正在警卫室的屋檐前旁徨,一边却忽然有把伞递过来,杨成恺战战兢兢的,而他背後是一大群正准备看好戏的男生,他们怂恿这个超级宅男过来示好,一群人却在老远的地方窃笑着。
「这个借你。」杨成恺简直慌乱不已,也不管小桐那当下有多狼狈,他直接把伞塞到女孩的手中,但接下来却说不出话。
「那你呢?」小桐满脸都是雨水,一时间也不晓得该不该拿人家的伞。
「没,没关系,我没关系。」杨成恺赶忙摇头,指指那群人,表示他可以跟同学共用就好。
「下次还你,可以吗?」小桐看了看天空的阴雨,说:「我傍晚六点下课,六点约在这里,我把伞还你,好吗?」
「不,不用急。」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杨成恺咽下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忽然迸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桐,我很喜欢你。」
「啊?」她这一声很大声,而远处那群男生跟着也起了一阵哄笑的回音。
「他们……他们不相信我敢告白,」杨成恺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扭扭捏捏地,他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可是,可是我觉得如果不告白,以後我一定会很後悔。所以,所以,所以……」
「所以怎麽样?」小桐已经忘了要把伞撑开,雨水落得唏哩哗啦,水汽弥漫在他们之间,她在杨成恺一连说了三次「所以」之後,忍不住问他:「所以这把伞,是你告白的道具吗?」
「如果我们可以交往看看,那麽,那麽傍晚六点,我在这里等你,」这大概是杨成恺唯一想得出来的台词了,他说:「要是不方便的话,也……也没有关系,雨伞送给你就好了。」
两年前的夏天,那个雨还没停的傍晚,她赴了一个约,把伞还给杨成恺,杨成恺撑起伞,陪她一起漫步到捷运站,走出伞下时,小桐变成一个有男朋友的女生。
尽管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但有些画面她还历历在目,只是此刻忽然想起来,未免显得讽刺。小桐看着现在的杨成恺,有些说不出话来的感觉,她又叹了一口气。两个人相对无语,面对面地站着,而傍晚七点的忠孝敦化捷运站出入口外面,往来人潮丝毫没有因为他们而停下脚步。
「我妈在问,说很久没看到你,想问你最近有没有空,去家里吃饭。」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杨成恺没有兴师问罪的气势,反而一如他往常的卑怯个性,「她说,她打了很多通电话给你,可是你都说在忙。」
「我忙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你们数媒系也有毕制,大四就是这样呀。」小桐的解释不像解释。
「可是……」
「你觉得我变心了,是吗?」不想听那些支吾其词但又掩饰得极其失败的旁敲侧击,小桐早已有了要摊牌的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她其实并不意外,打从两年前她去赴了那个约开始,她就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
杨成恺没有说话。
此时飞过小桐脑海的,是一些零星的画面片段,杨成恺陪她度过了很多个没有徐子尚也没有郁青的夜晚,他们可能窝在一起看看电视,或者去男生的家里,杨妈妈很喜欢儿子的女友,也很乐意让他们交往,直到男生面临大四的毕业制作,这才因为忙碌而少了聚在一起的时间。
那是爱情吗?在杨成恺忙於课业,或者入伍当兵後,终於又回到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时,小桐有时会这麽问问自己,那是爱情吗?她有一百万个理由相信杨成恺是爱她的,自己不管有多少任性的要求,这个男朋友从未拂逆,哪怕是三更半夜,她想吃一碗肉羹面,或是焦头烂额的考试周里,她兴之所至想去看海,杨成恺总是二话不说立刻答应。
那我爱他吗?小桐在心里问,她看着皮肤晒得黝黑,但眼神一样无辜的杨成恺,不管历经多少部队里的操练,眼前的他永远都是这麽单纯畏懦的样子。我爱他吗?这个人是我所爱的吗?她把所有的回忆画面都收摄掉後,就剩下这个简单至极的问题,而与此同时,她忽然想到徐子尚,那当下小桐自己有些愕然,原来面对一个喜欢的人,不需要找理由来解释,那种悸动的感觉就是太明显地存在着;反之,面对一个已经不再喜欢的人,原来就算找再多理由,也无法说明究竟那颗心是为了什麽而不跳了。
「如果,如果你有什麽想说的,真的可以告诉我,没关系,好吗?」杨成恺又重复了一次开场白,他始终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够坦然,那麽,女朋友也会把所有的想法说出来。
可是他错了。
小桐从一开始就没坦白过,从来没有。所以杨成恺始终都不晓得设计系里曾有过的一段风波,他完全没听过那些谣言,也不晓得在自己登场前,这个女孩就曾跟他们系上的学长有过一番沸沸扬扬的过往。
「阿恺,我们分手了,好不好?」有些木然,小桐想起徐子尚说过的话,他说他跟蓉妮之间,处在一种既没有在一起的必要,却也找不到分手的理由,那种微妙的关系底下。
「你不爱我了,是吗?」杨成恺的情绪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他只是低着头。
「其实,你的条件很好,退伍後,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女孩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小桐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了。」
茫茫然,一个人走过摩肩擦踵的人行道,下了阶梯,站在灯火通明,但却毫无生气的地下街里,伫立很久後,小桐拿出手机,她不晓得自己是否应该期望杨成恺传封简讯,或者再打通电话来,她只知道这个分手非常潦草,有些深心处的话,她不忍心当面说出来,就怕太伤一个善良好人的心。
「小桐,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是不是真的不可能了?」悄立良久後,手机震动,杨成恺连在简讯里都不改他软语低声的个性。
「我曾经不断催眠自己,告诉自己,爱,就是沉浸在被你爱着的感觉里,但现在,我不能再骗你也骗自己了。对不起,真的,我不是变了心,我只是在他出现後,才知道自己原来从不曾爱过你。」这是她唯一能说的,已经够残酷了,文字输入後,她知道自己从此不会被原谅,却也祝福这个收件人能早一点找到真正他爱,也爱他的人,讯息传出後,小桐蹲在人来人往的敦化南路边,为了自己也不晓得还能怎麽解释的愧疚感而哭了起来。
-待续-
残忍的不是不爱了,而是没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