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左边一面白墙上,画了一片用许多几何图形拼凑成的图画,连接那些五颜六色的圆形、正方形与三角形的,是一条条线段,徐子尚看了半天不明所以,小桐说那是蒙德里安风格的景物,取名叫做「寂寞的想像」。
另一侧,右边白墙上,画了一个女人,她摆出有点骇人的姿势,岔开了双腿,表情痛苦,一颗心脏被剖切成两半,不是非常写实,但却带着些许隐喻,徐子尚一眼就看出这是芙烈达的特色,小桐说这个叫做「心碎」。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就很会模拟这两个画家的风格,都过那麽多年了,怎麽不学学其他人的特色,老画这些东西?」徐子尚摇摇头,又说:「再说,这是我的工作室,再怎麽样,这墙壁好像都轮不到你来画才对吧?」
「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还有什麽进步空间呢?现在我给你的墙壁穿上新的衣服,也算是为你带来一点新的刺激,或许能提供你更多创作的灵感,看在这一点的分上,晚餐都应该由你请客了。」小桐不服气地说,为了画这面墙,她已经被各种颜料沾得满身都是。
「那这个呢?这个又算什麽?」徐子尚嗤之以鼻,指指旁边一个才刚刚装好,还摆在地上,但很快就被小桐踩坏的木架,问她:「这里面该不会也包含着你的创意吧?」
「这个嘛,这应该可以算是装置艺术的一种,」小桐想了一下,说:「我个人将它命名为『坏掉的书架』。」
「你如果已经捣足了蛋,拜托还是快点回家去吧,好吗?」哭丧着脸,徐子尚说。
工作室还没正式开工,徐子尚已经花了不少钱装潢布置,而小桐更惨,她还没争取到自己的座位,也没领到今天的薪水,但是却毁了一件上衣,连脚上的布鞋都滴到不少颜料。
「我赔给你,找时间去买一双新鞋吧?」当一整天的工程终於结束,只剩下後续的清理,小桐已经累得虚脱,但她收拾着东西时,总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那两幅自己的画作,虽然面积都不大,但画得很用心。老实讲,她对这样的作品并不满意,事实上自己长久以来,也老早没在画这些东西了,之所以选了蒙德里安跟芙烈达的风格来创作,她很纯粹地只是想让徐子尚连结到一些过去的回忆,而且,在这里作画,小桐还有另一个用意,她看着坐在一旁抽菸,同样也满脸倦意的徐子尚,心想:你会明白吗?你会察觉到吗?好吧,就算你永远不会懂,但至少,你总会记得我了吧?只要一回头,你就会发现,我都在这里。
「我脸上有什麽脏东西吗?」忽然对上视线,徐子尚叼着菸,一脸纳闷。
「我只是想看你那根菸到底要抽多久,哪时候才能送我去坐车回家。」小桐把心事藏得极好,她笑着说。
好不容易等那根菸抽完,要往附近的公车站牌去时,小桐低头叹息:「可惜哪,这双鞋虽然不贵,但却挺好穿的,没想到居然会死在你家。」
「那还不简单,我们去找个夜市,不然西门町,或者东区,台北那麽多逛街的地方,还怕找不到一家鞋店,会买不到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
「这就是男人最天真也最可悲的地方。」瞄了他一眼,小桐鄙夷地说:「你就这麽天真地以为这款式永远不会退流行吗?」
「那怎麽办?」
「随缘吧!」叹口气,夜幕低垂了,外面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小桐走在前面,她一踢脚,鞋尖把地上一个空的香菸盒垃圾踢开,语气里带着感触,她说:「一双合脚的鞋子跟一个适合的男人同样难找,满街都是的,就让人看不上眼,而挑到一双满意的,却偏偏又都是别人脚上的。」
华灯初上的时分,她刚上公车,满身疲惫,但心里却满溢着开心的滋味。今天原本是为了毕业制作的一些问题而来,然而从头到尾,他们却没对这件事多聊上一句,但这样也好,小桐心想,如果一次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那下次自己还有什麽理由约他?
公车摇摇晃晃,她没位置坐,鼻子里不断闻到其他乘客所散发出来的汗臭跟各种体味,让她鼻子很不舒服,不过自己今天忙了那麽久,也流了不少汗,搞不好别人也一样觉得她臭不可当。她想快点回家洗澡,但可恶的是这班公车速度好慢,好不容易捱到一个不用被挤来挤去的角落,正盘算着哪个位置会最先空出来,手机忽然响起,原来是郁青打来的。电话那头传来欢乐的喧闹声,班上一群人今晚约了唱歌,郁青开心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参加。
「你们还有时间唱歌呀?」语气是苦笑,但其实笑得很冷,她心想这群人还真是死到临头都不觉悟,什麽时候了,毕业制作被叮得满头包,居然还有心情去唱歌?婉言推掉,还叫郁青玩得开心点,她挂上电话时,鼻孔里哼出鄙夷的一声,你们想死就自己去死吧,不用拉我一起下水,尤其是这个郁青,平常就赖着那一群人,有什麽便宜也不会分享,现在找我做什麽?难道是买单时需要我去当分母吗?
刚挂完第一通电话,她手机还没收,电话忽然又响,刺耳的铃声又一次引来其他乘客的侧目,这一次她看看来电显示後,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不接,直接把它按掉。但那人似乎也不死心,很快又打来第二通、第三通,一直到了第四次,小桐才不甘愿地接了起来。
「你正在忙吗?」电话那头是明显不悦的男人声音。
「刚才在跟老师讨论,现在在忙毕制,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桐的语气也不善,对比於刚刚那通电话她还愿意伪装一下,这时她的不假辞色则非常直接。
「我想问你最近哪时候比较有空,部队里要排假了。」
「随便你。」懒得罗嗦,她说:「你放假就先回家陪你妈吧,看怎样再打给我就好。」说完,也不管电话那边是不是还有话,她只丢下一句:「我在挤公车,有什麽事晚点传简讯给我就好,就这样。」
就这样,如果一切可以顺着自己的想法,一切都「就这样」,那该有多好?当她回到家,脱去了被汗濡湿的衣服,享受莲蓬头里喷洒出的热水时,心里这麽想着。人世间应该没有办法让一切事情都「就这样」的吧?如果真能那麽随心所欲,那几年前她苦心策画的小手段就不至於落空,而现在,她也不需要画了老半天,还毁了自身的衣服跟鞋子,却只为了让人家稍微多记得她一点。自己到底在干嘛呢?继续冲着热水,她伸手抹抹被水蒸气覆盖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半张脸。「周芯桐,我告诉你,」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你最好保证自己在干这一切事情的时候都是清醒的,好吗?」但说着,镜子很快又被水汽笼上,她连想看自己是否有一双坚定的眼神都不可得。
夜很深时,所有的工作都还没着落,地板上依旧摆着一大堆纸板素材,电源开启中的电脑萤幕上则是她画到一半的图档,洗完澡,所有令人懊恼的现实又回到眼前,而手机还不放过她,在桌边不停震动着,开心地走过去,本以为会是徐子尚,然而看到来电显示之後,脸色又是一沉。
「你不是应该准备就寝了吗,怎麽还打电话?」
「假已经排好了,後天开始放。」那头,他说。
小桐心不在焉地嗯哼一声,她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拿出抽屉里的指甲剪,开始修起脚指甲,电话那头,他又说:「我早上先回家,下午去找你,方便吗?」
「等晚上吧,」她皱眉说:「我白天要上课耶。」
「小桐,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谈谈?」那人沉吟了一下,有点探询地问。
她叹了一口气,很长,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麽才好,只觉得自己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过了半晌,才说:「我说了,下午有课,你那麽急着要碰面的话,那就後天晚上吧,老地方见。」
要聊什麽呢?要谈什麽呢?她放下指甲剪,眼神空洞,连思绪也是,费了点劲,她才在脑海里拼凑出一张脸孔来,因为当兵而理了平头,戴着黑色胶框眼镜,说话有点慢,平常老是憨笑,说起来也算得上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只是自己怎麽也想不起来,这男生在入伍前到底是什麽发型?当初他是怎麽出现的?自己又到底是为什麽,会接受这样一个其实有点愚钝的男生当自己的男朋友呢?她转头照照镜子,有些怀疑,不太认得映出来的那张脸,好像比刚刚在浴室里看到的那模样又更陌生了点。
-待续-
是不是每个人在爱情里都会有两张脸,一张给情人的,一张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