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华。」
色调惨灰的拘留所会客室,手上拿着人犯家属会客名单的中年警官,隔着厚重的眼镜,盯着上头的黑纸白字,语气不带一丝感情的喊。
我一楞,有些慢半拍的抬起头,向对方点头示意,随即站直身子。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个名字了,几年下来,我都以为我是钟真,从来不是翁文华。然而想要探视犯人,就非得是家属不可,所以每次来,都会听到一次,还真有点不习惯。
整整身上的白袍,我刚结束外诊,还来不及回诊所一趟,反正刚好顺路,就先过来了。
丽蒂雅腿上枕着外诊医务箱,睫毛浓密的双眼小扇子般朝我搧了两下,乖巧的坐在原地等候。
我弯身检查丽蒂雅的项圈,确定功能正常,我必须确保我离开这一个钟头的时间,它必须好好的发挥它应该发挥的作用,虽然这里是员警的势力范围,但,还是得以防万一。
「你一个人可以吗?」我问。
丽蒂雅甜甜的笑了,牠的笑容,总是能让我放心。
我转身跟随警官步入拘留室里头所安置的长条形木制会客桌,两端各摆一张椅子,分别是犯人与家属的位子,距离很远,为的就是防范他人与犯人之间,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警官示意我坐上靠门边的椅子,严肃的说道︰「照惯例,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轻轻点头,表示了解,我坐在椅子上,默默的等他们将人犯带出来。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脑子里不禁飞逝过许多回忆。
嘴角拉扯出一抹苦笑,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年了啊……真的。
对我而言,那一天,便是我命运的转捩点——
◇◇◇
十五岁,是个尴尬的年纪。
这什麽鸟天气啊……。
又想到我考坏了的数学,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升高中的考试了说……
真不吉利,该死的。
无奈的望天。
……
………
…………唉,不该骂脏话的,就是在心里也不行。
我菜着一张脸,刚从地区上有名的贵族女校出来,外头就下起大雨,我盯着脚上那一双刚买的、还闪着油亮光泽的新皮鞋,叹了一口气。
拿出书包里的雨伞,忍痛将脚踩进水洼里,任由地上的脏水喷溅而上,湿了我的水手服。
反正,总是要湿的,不如就湿个透彻。
心情低落的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今天我留在教室里,多念了一会儿书,因此路上没什麽人,天色也黑了。
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麽晚回家,可是一想到那一向对我要求极高的爷爷,正等着看我的考试卷,我就没有什麽兴致了,只好能拖多晚就拖多晚,拖到老师都来赶我回家了。
唉……诸事不顺,我今年犯太岁吗?
当我经过一处垃圾堆,突然被一个纸箱吸引住。
『请带牠回家』
上头用黑色麦克笔歪歪扭扭的写了这几个字。
我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
雨水滴滴答答的打在小巧的纸箱上,发出声声顿响。
要看看吗?
嗯……如果是小动物的话,我没办法养,爷爷非常讨厌动物,要是看了之後不小心爱心泛滥,真的把牠带回家怎麽办?
我紧盯着在垃圾堆中孤单的小纸箱,抿起嘴唇。
还是看一眼好了,一眼就好。
反正……如果,如果里头的小动物早死了,我就不用担这个心,如果还活着……至少,把牠送医院吧?
踏前几步,我用雨伞遮雨,伸手打开掩住的纸箱口,赫然发现一个小孩在里面!
是、是人!我的老天……
等等,有耳朵,还……还还还有尾巴。
小孩双眼紧闭,睫毛贴在红噗噗的脸颊上,浮现一层淡淡的阴影,晶莹剔透的皮肤与小巧的四肢,露在毛毯外头,牠安稳的睡着,胸口浅浅的起伏,对外界的惊扰完全没反应。
是……宠物……吗?
半人半兽的……宠物。
我看着小孩露出虎斑条纹的耳朵和尾巴,看得有些痴迷。
好可爱……在外头风吹雨淋的多可怜,带回家吧。
才刚冒出这样的想法,我的脸立刻扭曲了。
下下签,爷爷讨厌小动物,更讨厌半兽,每次在新闻上,见到那个什麽宠物专卖店又开了一家分店,就会歇斯底里的发好大一顿脾气。
那我带回去不就找死,真是的。
默默对自己发着脾气,我揪着胸前红色的领结,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小孩醒了,乌溜溜的漂亮眼睛就这样对上我的,我吓了一跳,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小孩对我笑了,舞动着小手小脚,软软碰上我凑近的脸。
好可爱!
好可爱、好可爱!我从来……从来没看过这麽可爱的小孩!
唔唔……可、可是……唔——
……
………
…………唉,我完了。
◇◇◇
战战兢兢的收起雨伞,我把书包摆在门边,捧好手上的纸箱,脱了鞋子准备直接上楼去。
「怎麽这麽晚回家?」
坐在客厅里等我的爷爷,那张充满褶皱的严肃脸孔,从报纸的另一头出现。
对我而言,他真的跟夜叉没有什麽两样,我从小就怕爷爷,尤其是他皱起眉头对我咆啸时,我就会从脚底板一直毛到头皮。
「啊……我在学校读书读晚了,还、还有,因为下雨……」
「不许找藉口。」爷爷放下报纸,厉声打断我的话,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是,对不起,爷爷。」我垂下眼睛,身上的制服湿淋淋的,很不舒服。
「你手上捧着什麽?」爷爷粗声问道。
我一听,惊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急急的回道︰「是……呃,同学拜托我带回来的美工用具,明天要布置海报,它……它在路上湿掉了,所以我要先带上楼去,就是……那个……」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盗了一身冷汗,贴在纸箱上的指尖隐隐颤抖,我有记得把写着『请带牠回家』那一面贴在身上,爷爷是看不见的,应、应该是看不见的,虽然他让我感觉好像看见了,不对,我不可以紧张,紧张就会露出破绽,我是第一次对爷爷说谎,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无可厚非,得想办法克服,镇静点,翁文华,没事、没事……。
看来我的隐藏功夫还算不错,爷爷只是哼了一声,重新拿起报纸。
这就代表我可以上楼了!
太好了!
极力忍住想要拔腿狂奔的冲动,我恪守爷爷一直最注重的大小姐风范,一步一步优雅的踩着楼梯上楼。
「等等。」
我猛然顿住脚步,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
「整理乾净以後把考试卷拿下来我看看。」
「是的,爷爷。」
「……哼,国三都要大考了,还搞什麽布置……」
一进到房间,我感觉我已经整个人都虚了,拭去被吓出来的汗水及眼泪,我把宠物从纸箱里抱出来,将牠放在我的床铺上,牠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着我不放。
牠好乖。
我心里想着。
刚刚要到家以前,我跟牠说,绝对不可以发出任何声响,否则会被爷爷发现,原本还以为牠听不懂,想不到牠就真的乖乖的,一点声音也不出。
我摸摸牠的头作为夸奖,看牠舒服的眯起眼睛,模样非常惹人怜爱。
唉……怎麽办呢?
我很认真的烦恼着。
庆幸的是,爷爷是个很传统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没有擅闯闺女卧房这件事,因此我并不担心爷爷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跑进来发现牠。
只要牠一直这麽乖,就可以顺利的瞒过爷爷……应该啦。
无奈的撇撇嘴,事到如今,也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好,下定决心吧!从明天开始研究要怎麽养半兽宠物好了,偷偷地……。
◇◇◇
时间过得很快,我顺利的直升上地区贵族女校的高中部,一切都跟以往没有什麽两样,照常上学、放学、做功课、准备考试、接受爷爷训斥……等。
只除了,那个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丽蒂雅,我的宠物(母)。
是的,牠还好好的被我养在房间里,一方面是,第一次撒谎成功,接下来的谎话,就没有那麽难说了,经过一年的洗礼,我已经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对爷爷隐瞒这件事,几乎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而另一方面,是丽蒂雅真的很乖,一点也不任性,总是乖乖、安静的待在房间里等我回家,即使天黑了,牠也不会擅自开灯让别人发现牠,一直等到我踏进房门。
当牠乖巧的窝在我身旁,与我分享快乐、承担痛苦,暖暖的体温及伴随而来的安心感,都让我禁不住陶醉起来,这时我就会发现,原来我的内心可以如此喜悦,那是自从父母双亡、被爷爷单独抚养以来,就再也没有办法体会的感觉,有时候我会强烈的想,也许,我这一辈子,只要有丽蒂雅在身边,就够了。
有了心灵上的依靠,我在外头的表现,是越来越好了,名列前茅、体育万能、聪明绝顶的优秀学生,不知不觉成了形容我翁友华的代名词,爷爷对此也感到相当满意,渐渐的愿意多给我一点空间,让我去做自己的事,只除了……养半兽。
某日,爷爷突然叫我过去,从抽屉拿了个徽章,一语不发的别在我的手臂上。
那是个恶心的徽章,我觉得。
上头有一只人马,心脏被三叉戟穿透,流出殷红的鲜血,人马的表情好狰狞、好痛苦,又好恐怖,可是,我却打从心底同情牠。
「你长大了,文华。」爷爷说︰「你是这麽的优秀,理所当然可以来帮爷爷的忙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爷爷组织里的高级干部,怎麽样?开心吧……爷爷我非常开心,我终於等到这一天了。」
我没有回绝,应该说,我不敢。
徽章周边的五条金圈,象徵了我坠入痛苦深渊的开始。
爷爷成立的『反半兽人地下联盟组织』,会员初步估计有上百人,会员的亲信可以无条件加入,不过,不管是谁,就算是内定的干部,在入组织前,要接受小小的试炼。
趁着晚上放学回家,还没来得及进门,爷爷就漏夜带我某个隐密的据点,一进入别墅建筑的地下室,强力的冷气,冻得我鸡皮疙瘩都上来了,兀自忍耐着从心底升上来的不快感,我硬着头皮,跟爷爷进入一间密室。
里头有好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包括爷爷在内,全都清一色穿着黑色套装,穿着高中制服的我,在里头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别着和我一样的徽章,外头的金圈,有的一条、有的两条,或跟我一样是五条,其中一个带着金框眼镜、看起来略显神经质的年轻男子,走向前来,将我手上提着的书包接过去。
「大小姐。」他轻声喊道。
这个人,我认识,他是爷爷的学生,叫伍正楷,经常到家里作客,和爷爷畅谈学问,就我所知,他非常崇拜爷爷,不仅是因为爷爷学识渊博,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爷爷觉得他是个人才,不仅替他的父母还债,还出资让他读书,对伍正楷而言,爷爷就等於他的再造恩人。
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每次来,总要喝红茶,不加糖。
正当我有些茫然无措时,爷爷拉起我的手,命人将密室里安置的拉帘拉开。
拉帘後头的景象,使我整个人都惊呆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只遍体鳞伤的雄性半兽,被麻绳凄惨的吊在半空中,鲜血顺着牠的上半身,经过乾涸的血迹,以及有着色彩绚丽鳞片的鱼尾巴,缓缓落到地板上,化为一小滩血池,牠低垂头颅,垂下一丝丝金黄颜色的长卷发,发尾被乌黑的血渍污染,呈现怪异又令人做恶的色泽。
受难的,人鱼王子。
「不要害怕,也不要心疼,文华。」爷爷温热的大手,搭上我通体冰凉的肩︰「牠是会员违反会规,私底下养的下等生物,理应接受惩罚,牠不值得我的宝贝孙女儿露出这样的表情,你这麽聪明,应该跟爷爷,一起抱持着同样的梦想,很快的,你就会发现,我们组织所奉行的,是最神圣的使命,我们,是在为这个世界实行正义。」
爷爷一字一句说着,可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感觉我的身体在颤抖,我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讨厌。
爷爷在我手里塞进一把雕工细致小刀,让我用双手稳稳握住,温柔的对我说︰「文华,来,在畜生的身上划一刀,只要轻轻划一刀,让畜生的鲜血沾上属於你的刀,这样,就可以通过这小小的试炼,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一员。」
「别让我失望了,文华。」爷爷说。
我被爷爷催促般的推前几步,我距离人鱼只有几步之遥,在场所有人,都漠然的盯着我一个人,我浑身不受控制的战栗,在这麽近的距离之下,人鱼湛蓝色的晶亮瞳孔,直勾勾的盯着我瞧,瞧进我的身体里面,彷佛看见了我惶惶不安的灵魂。
突然,牠似乎察觉了什麽,对我绽开一抹凄惨的微笑。
『你也不想吧……』
牠动动嘴唇,又似乎没有动,不过,我隐约感觉到,牠是这麽说的。
『拜托你……拜托你……』
『杀了我……』
我突瞪着双眼,脑中忽然闪过很荒谬的感觉,一种……荒谬到了极点的感觉。
过了彷佛一世纪的凝结,我的身体终於再度动了起来,凭着一股不知道打哪来的意志,我毫不犹豫的举起刀,朝人鱼的胸口用力刺进去,穿透牠的心脏!
人鱼闷哼一声,泪水缓缓浸湿那一片汪洋。
我的手握着刀子,在牠的胸口麻痹了,我以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音量说︰「对不起……」
『谢谢你。』人鱼无声的回应︰『我可以去主人那里了……谢谢你。』
美丽的人鱼心跳迟缓了,牠慢慢的,闭上眼睛,悠然的,回到主人的怀里。
我哭了,学着人鱼无声的哭泣,然後在爷爷愉悦的把我拉回去,重新恢复清明。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已经隐藏住我的泪水,装出一副,爷爷希望的干部神情。
伍正楷在人群里我对视,反光的眼镜,辨别不出他脸上到底是什麽表情,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这里的所有人,包括爷爷,都是疯子。
我不想当疯子。
回到丽蒂雅所在的卧房时,我的情绪终於崩溃,我抱着牠闷声啜泣,好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不敢让声音泄出房间被爷爷听见,我使出浑身的力量忍住随时会溢出口中的惨叫,将头埋在丽蒂雅的怀中,痛心的哽咽。
童时爷爷温柔的抱着我,而爸爸妈妈站在一旁开怀大笑的温馨画面,此时此刻就像被焚毁的黑白照片,风一吹,便化为灰烬。
为什麽会这样?
虽然严肃,但总是关爱我的爷爷,是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怎麽一点都不晓得?
啊啊……是爸妈死了以後吗?是吗?是吗?
爸妈死後,爷爷没有哭,只是变得沉默,之後很快就振作起来,照顾我、供我读书,尽力将生活恢复原状,我还以为是爷爷太坚强,而只会不断哭泣的我太软弱,原来……原来爷爷不是坚强,而是找到了另外一个让他活下去的目标,除了我以外,能够完全满足他的目标,非常远大、不切实际,却又有足够立足点的目标……。
爷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步向疯狂的道路。
我抬头,用双手捧住丽蒂雅充满担忧的俏丽小脸,眼前的牠,竟和临死前的人鱼重迭在一起,心下大骇!
如果让这样的爷爷,发现到丽蒂雅的存在,该怎麽办?
我不知道,我觉得好恐怖,现在的我,无法失去丽蒂雅。
牠必须待在我身边,否则,我将会在这样深度的恐惧中,迷失自己也说不一定。
走吧!走到爷爷找不到的地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早已经不是我的家的家!
打定主意,我开始整理行囊,将爷爷给我的存款,分别领出来放在身边,一天一天的数算离开家最好的时机。
然而,在我提着行李、牵着丽蒂雅离开的那一天,被提早回家的爷爷当场撞见。
他气疯了,狠狠呼了我几巴掌,我从来不曾见他如此愤怒过,他是很凶,但从来不会丧失理智,这个纪录,在我身上被打破了。
丽蒂雅被抓起来,关到组织专门对宠物『行刑』的地下密室,无论我怎麽痛哭流涕,爷爷都不肯将丽蒂雅还给我,只是不断的要求我,忘了丽蒂雅、忘了半兽,安安份份的照他的话做。
我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持续了三天,这里到处都有丽蒂雅温柔婉约的身影,每当我伸手想要碰触,牠就立刻七孔流血,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对我说︰『谢谢你杀了我。』
「放我出去——!爷爷,求求你放我出去,我什麽都肯做,只要把丽蒂雅还给我,拜托你……我求求你……」
手上是不断使劲敲门,留下的殷红血迹。
然而这样的痛,却止不住我流下的泪。
好痛……我好痛啊!爷爷。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求你,你的小文华求你了……
我几近绝望的靠在墙边,无力的粗喘,眼睛已经乾涩到,快要溢出血来,我不断的干呕,各种情绪的混杂,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底线。
就在我觉得,我一定会在下一秒发疯时,有人开了门。
我还来不及惊愕,脸上布满泪水的丽蒂雅就朝我扑过来,纤细的身体紧紧抱住我,似是要将我永远的留在牠心坎里。
「大小姐。」
伍正楷神经质的推推他的金框眼镜,一如往常的这样喊我。
我呆愣的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你……」
「没有时间了,大小姐,请你跟我走。」
回过神,我和丽蒂雅赶紧抓起所有当初准备好的行李,跟伍正楷下楼,上了一辆伍正楷开来的黑头车。
「我会带安排你到安全的地方住下,身份证、护照等等所需用品,都以『钟真』的名义办理,两个星期以後会连同大笔生活费寄去给你,从今以後,你可以远离老师,自由的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抱着丽蒂雅,有些迟疑的问道︰「你……你为什麽帮我?」
伍正楷绷着脸开车,习惯性的推高金框眼镜,久久才开口问了一句︰「……你讨厌老师他们『处决』宠物吗?」
我有一瞬间晃神,又再度想起,那个美丽的人鱼王子。
「是的,我讨厌。」我斩钉截铁的说道。
伍正楷闻言,脸上难得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我也是。」
到了车站,伍正楷放我们下车,交给我新居的地址还有两张车票,一张是我的,一张是丽蒂雅的,接着就要倒车准备离开。
「伍正楷!」我急急的喊。
伍正楷停止倒车的动作,将头探出窗口,夕阳又让他的眼镜反光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上的神情。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回忆太久远,我已经想不起他确切的长相了。
「你……待在这样的爷爷身边,可以吗?」
伍正楷勾起嘴角,淡淡的说︰「没有什麽可不可以,我只知道,他是我第二个父亲,与其让老师信任来路不明的人,不如就信任我,让我为他办到一切他想做的事,不过在他信任我的同时,我也可以影响他的决定,总有一天,他会把我的话听进去,恢复成原来我崇拜的那个老师、不再误入歧途也说不一定。」
我抓紧丽蒂雅的手,丽蒂雅也乖巧的倚靠我,我哽咽的说道︰「我办不到,一想到丽蒂雅,我根本就不敢在我爷爷身边待上一分一秒,我是个懦弱的人……」
「大小姐,千万别这麽说。」伍正楷打断我︰「换作是我,要是老师发现了我的宠物,我也会变得跟你一样懦弱。」
「你、你是说……」我有点惊讶,不,是非常惊讶。
伍正楷没有对我的惊讶做出回应︰「再见了,大小姐,有缘的话,我们会再见面的。」
语毕,他乾脆的驱车离去,一个回转之後,化为远方纷飞的尘嚣。
我和丽蒂雅站在车站的入口前目送,直到伍正楷所驾驶的黑头车,消失在地平线。
丽蒂雅还在我身边,柔软的小手摇摇我,我感到如释重负,虽然对爷爷还有一丝亲情的留恋,但那对我而言,已经是奢望了,留下最後一滴懦弱的泪水,我发誓从此再也不哭。
十七岁那一年,我和丽蒂雅手牵着手,远走高飞,再次见到爷爷,早已沧海桑田。
那个带着金框眼镜,有点神经质的男人,会养这麽多宠物的理由……我想,和我开宠物医院是一样的吧,我们在不同的路上,做了不一样的付出,唯一的差别只是在伍正楷选择的是消极面,而我选择的是积极面罢了。
很遗憾的,他已经如星辰陨落般,消失不见。
而他暗中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最後以凄惨的死亡收场。
◇◇◇
「你是谁。」
老男人坐在木制长桌的另一端,老朽的脸庞,不复昔日的光彩。
「爷爷,我是文华。」
我有耐心的回答每次来爷爷总要再问我一次的问题。
「我不认识你。」
老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顽固的性子,倒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没关系,我认识你就好了。」
「你说的,哼,看在你给我带来羊羹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的陪你说话吧。」
「呵呵……那真是谢谢爷爷了。」
我笑了,对我而言,这样的爷爷,才是最幸福的。
什麽都忘掉,什麽都记不起来,是爷爷过去不曾体会到的,无知者的快乐,他将在这个拘留所,快乐的度过他赎罪的後半辈子。
结束一个小时的会面,我走了出来。
丽蒂雅已经站在门口,双手交迭在身前,那一身护士服是我为牠挑的,看起来,既可爱又亲切,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人到底为什麽要养宠物?
我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答案。
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走吧,丽蒂雅。」
「是,主人。」
丽蒂雅笑得开怀,没有任何阴霾的表情,使我深信,我是一个可以给他人幸福的人,这次我将不再退缩,在属於我的小小天地,尽我所能的,成就每一个我有能力成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