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来得太慢。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为何我从一睡醒就觉得视线模糊。
卫温热的鲜血溅进眼眶,我的视线一片灼热赤红。我撑住他失去重心的躯体,整个人呆滞多於惊吓。
为什麽……我这麽努力练习了……却依然……感受不到……
「岁……小姐……」
他紧紧握拳,深吸一口气,一团淡蜜色的光芒炸裂开来,空气振动鸣响,传出和第一次相遇时相似的结晶碎裂声。
时间暂停的空隙,我得以看清窗外那抹熟悉的修长人影。
是触。他回来了。
我恐慌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卫,嘴角不断溢出血沫。这一刻我才明确了解到,他们确实不是天使。他们跟我们人类一样会笑、会哭、会沮丧会疲惫,受了伤,也会流出鲜红温热的血液。
「不……不行……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
「笨……蛋……」
卫用尽最後的时元存量将时间暂停,好让我逃跑,但我却留下来、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
结晶碎裂声再度传来,蜜橙色的空气褪回夜色笼罩下的阴暗色调,空中的触展开背後的漆黑羽翼,几乎要和夜空融为一体。
恐惧一把攫住我的心神,就算卫不在这里,恐怕我也难以拖着一双腿逃离这个现场。我连站都站不起身,更何况是逃跑。
凯恩呢……?他去哪了……?
但理该感受到触的存在的我,却也因为顾着跟卫聊天而失职。我没有资格责难凯恩为何现在不在这里。
卫痛得呻吟着,呼吸粗浅零乱,像离水的鱼试图挣扎求生。看过几遍凯恩回收契约的场景,我还是无法对这种画面感到麻木。
如果能够冷血看待那就好了。现在就不会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心痛欲裂。
「逃……逃走……」
这个人刚才还摸着我的头、还跟我对话着。回收桃景松老师契约时的画面,像坏掉了录放机般不断在脑海播映。
死掉了,再也不会回来。听不见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也不再笑了。
触飞落靠近、侧身飘进室内,浑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比起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久不见,是不是?」和那晚相似的歇斯底里口气。
快点、像那天晚上想办法拖延时间,凯恩一定待会就会回来了。不管说什麽都好、撒谎唬烂都行、快点……!
我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坚强,「……你对凯恩做了什麽?」
触看也不看我一眼,环顾周遭,视线最後落在我们身上。他勾唇一笑,「凯恩?他大概躲在哪边的草丛疗伤吧。那个自信又天真的胆小鬼。想利用能量引出我来,却忘了这样反而让自己陷入危险。」
他左手平举,右手在空中勾勒出紫晶色的纹路,一把闇沉的弓
「很可惜呢,卫。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但是谁教你用结界分散我的注意力,害我找你们找了好久。你不解释一下吗?」
触一脚踢上卫的腰侧,他吃痛地闷哼了声。我颤抖地抱住卫往後挪动,但显然是徒劳无功。
「嗯?」触总算注意到被卫护在身後的我,「哦……对,你是『能看见我们的人』。」
「你不好奇……我为什麽……看得见你们吗?」别抖……稳住……不可以让他觉得你在害怕他……
触冷哼,「难不成你这麽快就忘了我那晚想杀掉你?主动提起这件事是嫌活腻了?给我闭嘴,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卫挺起身子挡在我面前,沉默着。即使时元存量耗完、没有任何力气多说一个字,却不忘放弃保护我。
比我的年纪还小、但已经如此老成;几乎不在人前露出笑容、刚刚却因为我说喜欢童话而微笑。
然而这颗星星就要因为我的愚笨而殒落了。
触拉开电弓,藤编的本体上环伺着一圈圈劈啪作响的电气,令我登时头皮发麻。那看起来有几伏特?被电到还得了?
「告诉我,那些契约球放在哪里?」
「在……」
「他不知道!都是我跟凯恩在回收契约,所以卫根本不知道我们放在哪。」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
触挥臂,一记电光闪烁的掌风将我甩上墙壁。意识空白了几秒,手臂和胸腔又麻又痛,几乎不能呼吸。
「唔……咳!」
「想活命就安静一点。」
触走向勉强爬起身的卫,「被自己人击杀的感觉如何?食……不,是璐。都被他杀了,还用那家伙赐予的待号还真蠢,是不是?璐就是这样,你能想像那种滋味吗?对培初的全然信,却被狠狠背叛。」
「……不……是……主神……没有……叛……」
声音模糊破碎地坚持着,卫没有像触低头求饶。我却看了心底抽紧酸涩。
如果能够放我一条生路,低下头吻他的鞋子我也愿意。我就是这麽没有节操的人。但是我想活下去啊!不论如何……
一道细绵悠长的轻风不知何时旋绕在我身边。轰地一声触被突来狂风揪出窗外,再度被风之枷锁束绑住,无法动弹。
是凯恩。
他振着雪白双翼,犹如真正的天使般,成为夜空中最明亮耀眼的存在。
「被突袭的感觉如何?」
「不可能……你……」触瞪大双眼,「你把契约都藏起来了?」
「没错。你和我们都一样,即使堕落了,也不可能像岁一样直接感应到我们的存在。我想了很久,终於得出这个结论——你透过契约的气息一路尾随着我们。只要将契约藏起、在不使用鸦量的情况下,你就无法察觉我们的存在。」
「……你!」触回头看了奄奄一息的卫一眼,再转头面向凯恩,咬牙切齿地道:「你阴我…!」
「没错,真正调虎离山的是这间被结界笼罩的房间,而不是出外游荡的我。」
卫一脸沈静。显然是他们商量後的对策。凯恩的视线触及卫,表情微变。态度生硬地开口。
「这是我最後一次询问。代号非礼勿触,弗.肯楠亚,主神将不计前嫌宽恕你的罪责,你是否愿意归顺於主神培初的恩泽光芒下?你有权力拒绝,但即刻开始,你将永远被上界放逐,也无法为下界接受,生存於两者之间的夹缝。」
触拉弓射向凯恩,後者以微风推开箭矢,一个侧身闪避触接连的几发攻击。
「你不想讨回那些契约球了?」
「如果你愿意归顺,那些契约球的去留自然不用我烦恼。」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会追杀你直到讨回那些契约球为止。」
触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带着疯狂的悲哀。
「瞧瞧我们现在的样子,凯恩,我们为了什麽反目成仇?」
「是你先背叛主子在先。不要将话题扯远。我给你十秒。」这时候的凯恩倒是有几分卫那不近人情的味道。
「不用倒数了。我拒绝。而且一旦有机会就打算毁掉上界。这样够了吧?」
触挑衅地昂首,紫发在狂风吹拂下飘扬,电流四处奔窜,即使受制於凯恩,他打算毁灭一切的意图依然无所动摇。
一道银白的光刃劈进暴风圈,将翠绿风势硬生生斩断。触突然恢复自由,但下一瞬间却被白光打晕。
「是谁?」凯恩大喊,所有人的视线集中於後方。
我催动视感能力。心中没有感受到任何波动。这人不是天使。至少……不是来自於上界。
「啧啧。」
来人轻叹,动作犹如阳光流水般自然流畅,让人忍不住看走了神。旁边跟着一名魁梧壮汉,将触颓软的身躯扛在肩上。
他们没有翅膀、脚下也没有踩着风团,却能稳固地漂浮在空中。雅尔斯留有一头灰白长发,双眸是乾涸的暗血色。银白色的斗篷罩住他的身形,约略看出腰间配有长剑。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像是从中古世纪走出来的贵族一般,不可一世。
「你是谁?」
「我?」他低笑,「我是你们主神阿培的老友,雅尔斯.戴洛门特,代我向他问好。这人我就先带走了,後会有期。」
顽皮地敬了个手礼後,雅尔斯旋踵往东方渐白的夜空漫步而去。
凯恩招来更加猛烈的暴风准备夺人,但雅尔斯却用一个手势就将凯恩挡下,中间宛若出现一道空气墙,将两人隔开。
「没礼貌,论辈分你至少得喊我一声叔叔。」雅尔斯语气不悦地说道,「我最痛恨偷袭、埋伏这种小人招式。要打的话,等这孩子醒来後,我再帮你们约战一场。现在先停战,可以吗?」
「……我凭甚麽要按照你的规定走?」
「凭我跟你们主神认识了一千五百年的交情,如何?我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品。他还欠我不少人情呢。」
凯恩愕然地看着对方。的确,雅尔斯的行径和外貌都不像是一般人类。但他说一千五百年……?今晚是怪人大游行吗?
「我无法相信你。」
雅尔斯怪笑一声,「无妨,反正我今晚一定要带走他。你要是敢攻击我……」他戴有白手套的左手抚向佩剑,露出嗜血的笑,「我不会只是电你几下就满足哦。」
凯恩僵硬地看着对方,终於,掌心的烈风渐渐消散,不甘心地盘旋萦绕在四周围。只穿着睡衣和外套的我实在禁不住在冬夜中忍受烈风吹拂,双手环臂试图取暖。
我累了……不管怎样、不管对方是谁、不管结果如何,只要能够远离这一切的纷争就好……
「这就对了。我喜欢听话的孩子。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满意凯恩的休兵动作,雅尔斯摆动披风,转头走入夜色。身旁那魁梧的身影,也默不吭声地尾随在後。
我松了口气,刚才被触击中的部位还隐隐作痛。我靠着墙走向凯恩和卫,跪在两人身旁。
卫流了好多血。比第一晚见到凯恩时还要严重好几倍的伤口。他的呼吸几不可闻,胸膛微弱而勉强地起伏着。
「凯恩……」我们惹上什麽麻烦了?
「我来晚了。」凯恩歉然而疲惫地说道,视线落在一旁的卫身上,「不用担心,卫会没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
要是我早点察觉那股异样感,就能警告卫,卫就不会受这麽严重的伤了。到头来,我还是什麽都没有帮上忙。
凯恩单膝跪下,召来微风舒缓空气中的血腥和混乱气息,注入清新和恬静的氛围。
「没事了。」凯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轻轻按着我的手,「已经没事了。」
我这才发现浑身抖个不停,甚至无法好好握紧他的手。和桃景松老师过世那天一样,我完全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和冲击。
但他说卫会没事的。我能相信他吧。我想相信他……
「……风有什麽用呢?柔弱又善变,只能催化、煽动,无法真正治癒一个人的伤口。食也好、触也好,不管是谁,我都无法拯救……」
凯恩话中的自嘲沉痛重击着我的心防,有那一瞬间我差点就要掉下眼泪。不是他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触……都是触……
哽咽着,胸口颤鸣着。情绪不断累积,寻求着宣泄的出口。
但他说过,不能哭。这种时候,不能再让他感到困扰。那我能怎麽做呢?
「凯恩……」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露出了一个可能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这时候不想哭,就只能笑了吧。
凯恩一愣,抱着我坐於怀中,在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那一瞬间,眼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