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休旅车驶进家乡田间巷陌时,冬日太阳早已西沉,有别大城市的作息,乡下务农人家标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令月不顾天寒放下车窗,空气交杂田野乾草味和每户人家的饭菜香,突然,她怀念起祖父的拿手好菜,想念老迈身影总会站在门口等待她回家。
说起令月的祖父──任祥是乡里间颇具名望的士绅,五十五岁从历史教授一职退休後便返乡服务,直到九十五岁,也就是前年於睡梦中安详辞世。
而最让令月遗憾的是,每晚都会报平安的她那天却因为公务没来得及打电话,错过与祖父最後一次的谈话。光想到放一个老人家孤单离世,她便自责不已,带着这份自责,她已两年不敢踏进老家一步。
「我很像一直没有告诉你,老爷过世前几个小时曾拨一通电话给我。」
「欸?」强忍住突袭的伤感,令月勉强挤出一点声音。老爷是李邢砚对任祥的称呼,隐含亲昵与尊敬。
「也没聊什麽太重要的事,多半关於我当时的研究,听得出他一把年纪了,论起史书依然兴致勃勃。」李邢砚说着,车子正缓缓开上坡道。
「或许是有感自己将不久人世,跟你道别吧!」令月八岁那年,父母在员工旅游时意外身亡,之後她搬来与任祥同住,认识大自己八岁的李邢砚。他总利用假日向任祥讨教史学,又或者陪老教授品茗对奕,一整个老成到不行。
「照你所言,至少他在生命最後一刻对你是放心的。」
闻言,令月扯了扯嘴角,宽慰不少「他老人家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个九十高寿的人有什麽不能洒脱放下。不过,谢谢你陪他心满意足走完一程。」
「理当如此。」此时,车子在一扇深色木门前停下,李邢砚转动车钥匙熄灭引擎,他的理当如此并非指令月该表示感谢之词,是任祥在他人生扮演十足重要的角色。在念中学时,他已经是村民口中的青年才俊,但双亲却是邻里间的不定时炸弹,父亲喝酒嗜赌,母亲则因长期受家暴罹患精神病,常拿刀追着他满街跑,多亏菜市场里的大婶大叔阿婆老伯帮忙掩护才免去血光之灾。他曾对令月讲述那段颠沛不安的时光,是截至目前人生他唯二在她面前表露私人深刻情绪,他形容那是不得不走下去的绝望,一直到任祥的出现,终於找到真正沉静之所。古色古香的老宅,有翻不完的古书、听不完的见闻,茁壮巩固他的思想与人生道路,所以当得知县府要接管时,他义不容辞放下手边研究陪同令月返乡,协助办理交接。
「暧!那是小月和阿砚吗?」
令月刚要打开後车门,远处即传来大妈式呼喊,她转过头原来是住在下一个弯道处的张姨。
「张阿姨好!」
「哎呀!我就知道我没认错。」张姨推着淑女车靠近「怎样?都好吗?」
「还说得过去。倒是一段时间不见,您的气色越增红润了。」号称师奶杀手的李邢砚斯文亲切回应。
张姨乐不可支「瞧你这孩子嘴巴还是这麽甜,有对象了吗?」
「呃…。」一向能言善道的李邢砚支唔了起来。
令月见状差点噗哧笑出声,她确定李邢砚八成记起三年前那场相亲局。记忆没出错的话,女方完完全全是公主病患者,羞辱人家当教授领死薪水不够,甚至趾高气扬夸赞自己多人见人爱,想当然尔,李公邢砚岂会放过此等施展毒舌的机会,弄到後来,公主发火成夜叉,名符其实演了出见鬼大闹剧。
「哎呦!不如考虑一下小月,长得越来越缥致。」张姨无预警一把抓住令月。
「嗄?」沉浸回忆的令月惊讶万分。
「我说你也快三十了,再不找个对象当心成……成……那个、那个叫什麽词去了,剩什麽的?」
「剩女。」李邢砚假装咳嗽低声回应。
「喔!对啦对啊!叫剩女啦!张姨跟你说,女孩子别太挑,挑个实在的最好。」
令月顿时感觉被背刺好几枪,她恶狠狠瞪着李邢砚,却又不敢在长辈面前发难,遂微笑另辟话题「对了!张阿姨,这麽晚了你要去哪?」
「啊!我都忘了得赶去买酱油,听说最近有宵小出没,我还是快去快回省得危险。你俩也要记得锁好门窗提高警觉,有什麽事尽管打电话到张姨家,别客气。」张姨像慈母般叮咛。
「嗯!我知道了。」令月乖巧地点头。
「那我先走一步,改日再聊。」
「张阿姨再见。」令月挥手道别,等人没入夜色,她甩都不甩李邢砚即迳自提起行李走向大门。
李邢砚也蛮不在乎。
推开木门,满园落叶,独剩一排梅树暗香飘浮。令月轻叹一口气,预见明天有一堆苦力,她踏上石板路,拿出一串老旧铁制钥匙开启百年木造和式老宅的玄关,熟悉的桧木香、熟悉的回廊引领她拉开每间和室的拉门。
另一方面,李邢砚走入客厅掀起覆盖家俱的白布,拉开缘廊的挡雨门保持室内空气顺畅流通。
大略省视屋内状况一轮後,令月来到客厅「看样子只能先清出两个房间。」
「今晚我睡客厅吧!你把原本住的房间收拾擦拭一下。」
「嗯。」简捷应了声,令月打算去拿打扫工具,这时,李邢砚又唤住她「对了,我要去便利商店,晚餐你想吃什麽?」
像听见人生大事,令月转身再度面着男人一脸严正要求「只要热的就好。」特别加重热字是不愿意见到冰冷饭团加沙拉配优酪乳出现。
李邢砚不甚满意,就算这年头超商设置自动烹煮机器,直接把分装好的食材丢进去便可,但他一点也不爱机器完成的料理,千篇一律的口味缺乏传统锅炉烹调的独特和人情用心。而知悉他表情含义的令月多丢了一句「不然你也可以走远点,看看还有没有店开着!只是别忘了大原则,加热。」
「……知道了。」一声轻答,这已经不知是李邢砚第几次感觉无路可退,每当他不语却能换到她的话语,他自认走在常轨的男女情谊便会偏离。
没几分钟,玄关拉门喀拉喀拉作响,李邢砚带着皮夹出门,正遍寻不着吸尘器的令月未特别留意,迳自朝後院的仓库走去。站在同是桧木建材的仓库前,她凭靠园林石灯幽幽黄光翻找钥匙串上的钥匙,倏然,一旁距离约十公尺的木门“咿呀─”的打开。
望向微启的门板,令月惊愣了一下,她直觉门是由内而外被推开,有对视线在黑暗的门後偷觑。
不会是小偷吧!令月的脑海闪现张姨的叮嘱,她把钥匙收入口袋,捡了可砸人又有点重量的石块缓步趋近,当她发现上头铜制锁未遭外力破坏时,内心一阵纳闷,毕竟屋里的每一套锁都是由经验十足的老工匠打造,防盗力不输现今科技,甚至她认为一把钥匙比起可修改的电脑程式可靠。
伸手轻搭门板把手,令月仍旧感受目光的存在,不过没半点活人气息,吞了口口水,半身藉门遮掩的她不犹豫地将门打开。
瞬间,一股香气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