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朔凛的敏锐发挥在自己身上的结果,造就他的心思宛如赤裸裸的孩童般,毫无遮掩能力地曝光在他面前,连否认都显得太过矫情。
因为,彼此皆明白,他所言不假。
什麽时候开始的?陈羿伦不只一次扪心自问,却发现追究源头後,竟遥远得令他回忆不起来……明明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情,感觉上好像两人认识很久了,共同生活的日子如此自然,彷佛一直以来他都这麽存在着,初识的距离感并无在他们之间横亘出太多隔阂。
後来,他想起何朗熙的时间跟思念纪郡恩的次数一样均等,意识到这层改变,他知道即使极力避免,心仍早一步沦陷了,唯剩他不承认的口语说辞。
该归根於那天,何朗熙倒在PUB之际的醉言醉语吧。
严格说起来他没讲出太惊天动地的话,反而还很平常,中、英文字夹杂,混乱思绪所表达的无一不是对家的思念,谈及他的朋友、父亲、爹地(乾爹?),谈及自己对工作的理念和不放弃的理由、谈及日常生活……平凡的会话,舒服乾净得像他给人的气质一样。
直觉这个人的无害,他才愿意在四周人全因他们刚好坐在相邻位置、而误会彼此相识关系的那刻,勉强接下照顾他的责任。
然而第六感忘了率先警告他、日後他们将就这个机缘,有最初意想不到的深入接触。
他给何朗熙怎样的定位?
他一向不积极,如今更失去了追逐的勇气,在时间的冲刷下沉淀过往的情感,此刻遭逢被唤起的临界点。
商朔凛的提醒冲击着他,使得自己这才明白、或许他正处在一个怎样的危机之下。
「彼此都有情」,友人是这麽说,但,真的吗?何朗熙对他、也有自己抱持的那种情感?
陈羿伦十分讶异,不过如此一来就能合理解释为什麽他感觉上跟商朔凛不对盘的原因了。
他不至於迟钝到不明白那意味着什麽讯息。
如果是这样,他还会……让此人离去?
『你有家庭吗?』那天在PUB里,何朗熙伏趴在吧台桌面,睁着一双已然迷蒙的醉眼望着陈羿伦,问道。
家庭?他愣了愣,思考该如何回答。他有个养子,但没有共组家庭的对象,这样算有家庭吗?『不算有……』最後他作如此回答。
『跟你组一个家庭,一定很幸福……』不晓得当时他是根据哪一点推得此项结论……因为不胜酒力,讲完这句话後何朗熙即不负责任地醉倒,殊不见陈羿伦瞬间涨红的双颊,嫣红得叫人迷绚。
心跳的律动霎时乱了序。
「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现在回想起来仍不禁感到些微羞赧,陈羿伦摀着嘴、偏过头,闭上眼睛却彷佛可以清楚看到何朗熙那际的模样、耳畔犹存他感叹似的嗓音。
他绝对着魔了,才会觉得……念念不忘?分别不过短短两、三个小时,就好像开始想念那家伙了。
而家庭啊……跟他组个家庭的感觉,也会像他们平常的样子、宁静且和谐吧?是个很诱人的提议。
或许,他真的不想让此人再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去。
甫这麽决心,裤子口袋中适巧想起和弦的音乐声,打断陈羿伦的思考,他掏出手机接起。
『羿伦!』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着急:『你们到底做了什麽、不对,应该说你们让朗熙受到哪些刺激,他打电话向我请假,说要回新加坡去,这是怎麽回事?』
顿了顿,思绪停了片刻,『新加坡?』只能傻傻地重复耳朵接收到的关键字眼。
『他说暂时不回来了,叫我把他旗下Case的档案用电脑传过去就好──为什麽这样,你们又吵架了?』来电者耿漫喜掩不住焦急地追问,欲厘清目前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复杂状况。
「又」吵架?觉得他话里有语病。严格说来他们并无出现争执的场面,唯一之意见分歧点只是针对陈熙宁的养成教育问题而已,看在旁人眼中就像在「吵架」吗?
『我没有跟他吵架。』陈羿伦忆及今早的情景,根本没时间让他认知、即莫名地被误会,而现在听闻这个消息,他的讶异并不在耿漫喜之下。
『怎麽你也这样说、他也不承认,我说你们!』可以想见他没辙的表情,『真搞不懂你们,明明就……』说到此,忽地中断,『我问你,朔凛呢?』话题突然移转。
『回去了。』陈羿伦直觉答道。
『他回去了?』另一头的耿漫喜挑挑眉,脑中似乎在盘算着不为人知的主意。
『刚刚回去的。』正确来讲,是被自己赶走的。
『这样啊……』这方沉吟着。『那好吧,反正我消息带到,接下来就随便你们好了,有什麽需要再打电话问我。』既然商朔凛这时离开,绝对是有达到某种程度的目的,意味他无须再插手了。
身为友人的他们,该帮的忙、要说的话都传达後,如何作为只能抉择於当事人自己了。
『你这是相信凛,还是不相信我?』陈羿伦眯起眼,岂不明白他们这群人的心思。
『你两个都说对了。』耿漫喜还有心情同他打哈哈。
『得了吧你,多管闲事。』他哼道,率先挂掉手机。
不可否认的,耿漫喜带来一颗意料之外的炸弹,其力量足以威胁到他逐渐平静的心房,爆破之後彷佛可以预见未来变化的画面。
「有时候,生离比死别来得更加难受。」商朔凛这麽说过,而自己此刻很能认同。
没有何朗熙共同生活的日子仅只让他恢复至原先跟宁宁相依为命的岁月罢了,无奈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敢再去想像那种度日的感觉,少去他,会失去多少光彩、有多麽乏味。
不想让他离开。陈羿伦隔了许久之後,难得又浮现出如此强烈、坚定的慾望──在一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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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次,他们四个大人百忙中抽出时间群聚於陈羿伦家中客厅,就为了陈熙宁笔下的一幅画。
画作主题名为「我作的梦」。一个那年才三、四的小朋友能有多让人吃惊的梦?答案均显示在大人们清一色凝重的表情之中。
原先空白的画纸上被以红、橙、黄及黑等色泽涂满,小小年纪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构出一幅图画语言,而连作者本身亦无法解释的内容却深深冲击着在场每一位知情的大人。
那是火景的场面,由其中不明显的黑色笔触、藉着形状判断,酷似坠毁的机身与翼,沐浴在火舌内──活脱当时景象的翻版!
他们最後的结论将原因归咎於「潜意识」之发挥,才致陈熙宁画出这样的东西,否则无人可以明白为什麽事发之际还是婴儿的他竟然记得住那曾不小心匆匆瞥见的恐怖画面,自此深锁於记忆的抽屉,以梦作的方式被召唤出来。
如果连轻瞥一眼的孩童都有此吓人的残像遗留,则不难想像为何陈羿伦至今依旧会被恶梦惊醒了。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场景,令人绝不愿再目睹第二眼。
用「人间炼狱」来形容并不为过。
当时,他是最後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他们四个人兵分两路,耿漫喜与管阡艾接获警方通知後赶去安拥月车祸地点;商朔凛则在纪郡恩失事现场等候消息,而陈羿伦和他通完电话便马上前往去会合。
他怀中抱着犹强褓中的陈熙宁搭上计程车,还记得车上的电台就是以插播的头条方式报导着那道撼动人心的讯息,「啊先生你要去那里喔?」说出目的地後司机先生停顿了一下、从後照镜瞄到陈羿伦面无血色的表情,一抹说不出的同情接着浮上台面,「你等一下,马上就到!」他发挥出看家本领,不出十来分钟便让车子飙至了现场,还很乾脆地招呼这位饶是特别的客人下车,不收取任何费用。
全台湾的人都知道这则重大的空难讯息,却只有他最後一位晓得,脑中俨然乱了序的陈羿伦无意识地咬着下唇。
瞠大的瞳孔中清楚且诚实地投射出眼前的映像──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赤色的火光,哀嚎及悲凄的人们,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去去穿梭,一具具裹着白布的屍体被从坠落现场抬出,整齐地排在附近之空地上。
陈羿伦当场僵住,脚步沉重得抬不起也跨不出,眼睛更直直地望向前方、犹如摄影闪过去的片段画面反覆播放,真实到不像真的,他压根无法命令自己移开视线。
疯狂、自虐似的看着。
直到商朔凛寻到他,「别让小熙见着这样的场面。」他伸出手挡住陈熙宁一样睁大的双眼、无邪又忠实地将现场景象收进眼底。
陈羿伦才回过神,赶忙抱紧怀中的孩儿,技巧性地让他无法直视外头的世界。「凛……」欲开口,却发现声音不知不觉中沙哑到连自己都无法置信。
「没有郡恩。」凝望着他,商朔凛平静地道。
那是说……?陈羿伦发现心脏狂跳的频率已经快让他没办法负荷。
「飞机在空中解体,一半机身掉入海里,一半在陆地。」轻轻摇摇头,残忍地否决他缈微、残碎的希望,「我查过郡恩的位置划的位置……大概,不在这些『人』当中吧。」他环顾了四周。
所以……当现场支离破碎的肢体被拼凑出来後,即使缺少纪郡恩所属的那份,他们也该试着去接受他已然罹难的事实了,商朔凛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些吧?
陈羿伦闭上眼睛。
商朔凛担心地看着他,没遗漏掉抱住婴孩的那双手正自我压抑地控制强烈颤抖的慾望。
此刻,再付诸的言语安慰都显得多余。
「为什麽会这样……」一句话道出所有人的心声,自听闻至今强忍的泪水终於忍不住决堤,点缀了现场更为哀凄的气氛。
商朔凛沉默,伸手揽住他、以及那名尚不解世事的孩儿,同一天内失去了亲生父母亲,虽然会从他们这里获得更加倍的爱,却永远无法弥补一些遗憾。
联合丧礼的那天,唯有陈羿伦拒绝出席。
婚礼他都无异议参加了,接下来这等残忍的事情,他绝对不要再有第二次的经验──明白着说,他不想正视他们两人确时死亡的现实,如果出席那种场合等於要承认它,那他宁可选择继续被蒙蔽。
直到现在。
时间的确可以冲淡回忆与悲伤,却化不去既定的遗憾,他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或许……他能想见纪郡恩究竟对商朔凛坦白些什麽,不过也不是太重要了。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东西等待去追寻。
过往的回忆、未曾彼此坦承的心情话语,就让它继续成为秘密吧。
原来,「看开」这个举动真的如此轻而易举。仰起头、阖上眼,半晌後再睁开,望着洁白的餐厅天花板,陈羿伦举起单手向上伸展,打开手掌、再握住,而後缓缓露出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