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早晨,卧房里却因为有着窗帘的掩护而不至於透进太多光线,故陈羿伦完全是被长期来习惯早起的生理时钟给惊醒。
可恶,绝对睡过头了!
脑子瞬间开始所有的活动,第一个跃入的念头让他从床上惊坐而起,敏感地察觉屋内过於寂静的气氛,他懊恼地转过身看向侧後方的闹钟。
该死的,已经八点四十多分了,平常他六点就会起床,今天全无所觉地睡晚了近三个钟头。
这下子什麽都来不及了──大家的早餐和宁宁去学校的接送……都怪他昨晚尽在胡思乱想,不是搞得失眠、就是什麽时候睡着了也不晓得。
「啧!」他自责地爬梳了下长发,掀开被子下床。
途中,再无奈地望向床旁桌上的闹钟,盯着已成既定事实的分秒数,陈羿伦认命轻叹口气,随後视线无意间瞥到圆形造型的钟旁依稀压有一张纸、先前应该不存在於此的东西──他走近一探,疑惑地拿起来瞧视。
『宁宁说今天是每周一次、必须以英文来对谈的日子,所以我不敢用中文留言,他在旁边监督哪,还问了好多问题、又叫我字不能写太丑……』
顺着文字,眼前因此模糊地浮现一幅画面:这一大一小的男性同胞鬼头鬼脑地聚首、讨论该写什麽的滑稽景象。
陈熙宁必定很乐於发挥小主人的架式,按部就班指导这位大哥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举动,而何朗熙则露出拿他没辙的模样……陈羿伦不禁莞尔。
『总之,我们达到共识,我会带宁宁去吃早餐、并送他到幼稚园,你别担心,我们一致赞成让你继续睡。
宁宁说你十点上班,所以我将闹钟调到九点,希望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你梳洗准备,请你务必要原谅我们擅自替你做决定。』
陈羿伦仔细打量闹钟上的定时装置,果然被贴心地调整了时刻。
『宁宁说:爹地放心。
我想说的是:有我在,你当然可以放心……虽然你可能不信。
好吧,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以後别再睡在外头了,有我的一次教训就够了,我可不想也送你到医院去。
还有,你好轻,都没认真吃饭?
嗯、本来想继续说的,不过宁宁在催促了,先这样吧,晚上回来再聊──对了,我骑车会非常、非常小心的,一定会完成任务。』
纸张几乎写去了一大半,最後署名宁宁的英文名字与朗熙,朗熙是字里行间唯一出现的中文。
读完後,凝视白纸上头其实颇为端正的笔迹,陈羿伦不由得发起愣。
原本以为尚待完成的例行工作这下全被抢去了,霎时的悠闲令他松口气之余,亦跟着心生茫然。
然後眼睛无意识中停在末段的几句话上面,来来回回数次,终於能体会出它们所表达的涵义──很轻?
何朗熙怎麽有机会知道自己很轻?除了单凭外表判断,再不然则是亲身体验。
这麽一来,刚才他纳闷自己究竟如何走回房间睡觉的疑惑也迎刃而解了……陈羿伦不禁红了双颊。
即使已不具当时的记忆印象,但那样的场景……想像下来,他觉得心中彷佛有什麽跟着沦陷了。
陈羿伦坐回床面,噗地一声躺落柔软的床铺上头,手里高举纸张瞧望。
白色的纸质透光後让字迹变得模糊,一行行英文只剩下不明的黑色线条,他半眯起眼,迳自盯着上面独剩的两个清晰之字眼──朗熙。
令他先是失眠、紧接又睡过头的凶手之一。他怎麽如此自然地闯入自己的圈子呢?才不过一个星期,却有种已经共同生活很久的错觉。
正如同……真正的家人一样。
有「家」那种暖和、温馨的安全感自何朗熙犹似大男孩般阳光的气调中融合溢出,整体而言是极为舒服的感受。
类似自己一路走来、不变的追求……即为那样的归属感。
危险──他扬起一丝警戒。
入眼的字迹此时在视觉模糊下逐渐变形。
他默默凝视,游走的思绪直至整点闹钟适时的警示声响起才被唤回。
接着,他坐起身、按下闹铃的开关,尔後慢条斯理地把纸条压回原处。
※
过了一段安稳悠哉的日子,在开始忙碌之後再去回味,会发觉明明才两、三天前的事情,怎麽好像经过很久了。
何朗熙甚至怀疑那些跟陈氏父子相处的愉悦时光该不会是因为自己太思念新加坡的家人,而编织出的幻觉泡影。
或许要这麽形容比较符合现况:他现在连抽空让脑袋偷懒一下的时间,都感到万般奢侈。
这就是走设计行业之人身不由己的地方,若非好几天才接得到一件Case,则为一天可收到多项委托──当他咋舌自己的行情莫名其妙高涨数倍时,才从耿漫喜等着看好戏的兴灾乐祸反应中得知,原来前阵子的委托多半被他给挡下来了。
「现在该是你回报的时候啦!」拍拍何朗熙看到订单数量後吓到僵住的肩膀,耿漫喜有些同情地道,却无半点伸手解救的意思,「你不忍心叫顾客们失望吧?这些全是指名的喔,他们愿意等你状况好一些了才舍得让你烦忧呢,加油啦!」顿时,何朗熙觉得他的笑容很恶魔,有种被算计的错觉。
然而没办法,他们这行除了讲究品质、也重信用,何朗熙认命地把全部订单的预定交货时间排列出一个先後顺序,开始赶工,补足日前几乎旷职或无生产作用期间的落後进程。
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他巴不得自己一天能多出二十四个钟头使用,前几天还拿办公室的沙发椅当床睡,後来虽然回家了,多数的时刻亦是迳自关在房间中赶图。
可谓没日没夜、品质堪忧的生活。
起先他犹惦记陈羿伦交代过的、倘若无法回家吃晚餐,必须提前告知,所以前一、二天他还会忙里偷闲地打电话报备,自从第三、四天首开先例不小心忘却後,索性一并交代成「有要用餐再跟你说」──即使他把工作带回家,三餐依旧不定时在吃。
别人用晚餐时他专注到忘了时间,後来只能充当成宵夜,白天的情况差不多,早餐时分他通常才刚入睡不久、或正熟眠,清醒以後往往仅剩下发冷的餐点。
明明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可以好几天没跟同居人碰过面,即使有也仅次於匆促的一瞥──老实说,如果拥有抱怨的时间,他希望这种日子赶快结束。
「再怎麽忙,好歹三餐要正常好吗?」经过一段时日,陈羿伦终於忍不住发难:「还有,虽然说过大家不互相干涉,但别给宁宁作坏榜样,可不可以请你活动的时机正常一点?」依他的眼光评断,何朗熙这样的生活方式简直在慢性自杀,陈熙宁已经不只一次好奇他到底在做些什麽了。
「我很抱歉,过一阵子就会改善了。」何朗熙温驯地道歉,并且反省自己毫无规律的作息是否真给这对父子带来了麻烦。
隔天,他试着赶在晚餐前回来、吃久违的「团圆饭」,而後再继续闭关赶案子,直到半夜顶着朦胧的意识趴在电脑中上沉沉睡去,於清晨之际倏地清醒,拖着疲累的身子赶忙梳洗、又跟大家一起享用早餐,在陈熙宁被送去幼稚园後他才再回床上摊平。
「好的榜样」持续一阵子,到他好不容易把最後一张图的完稿档案传给耿漫喜,心中那块沉甸的大石这才落地──那刻朗熙只差没涕零地拥着电脑萤幕送上感激的一吻。
感觉上度过水深火热的漫长岁月,他终於能安心吃上一顿饭,而不再是食不知味的日子。
晚上属於亲人的分享时光,即使没真正具有血缘牵绊,何朗熙也把他们视为家人般,用餐完毕,陈熙宁缠着他不停发问。话题原先绕着自己的工作范围打转,慢慢聊到了彼此的兴趣。
「宁宁也喜欢画画,爹地有买画册给我,我去拿给你看!」说着,他一蹦地自何朗熙腿上跳下,踩着轻快的步伐跑进房间掏出宝贝图画本,小心翼翼地呈给他。
何朗熙一页页翻阅,旁边的陈熙宁则尽职解说,举凡动机到参考的物品,小男孩没遗漏任何细节。
五岁的小孩用色并不含糊,相中的形物均能以简单的线条表现出来,花了近两个小时听完整个画本内容的简介,何朗熙冒出某个想法。
「羿伦,你要不要乾脆给宁宁去学一些专长呢?像音乐或绘画这方面的。」他问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看书的男子。
陈羿伦从书本中微微抬眼,「你别教坏我儿子。」他断然否决,「我可不要他都没学成,就先饿死自己了。」艺术家不都是这样。
「别这麽说,画画与音乐不一定要当成职业呀,可以是一种精神生活,并非金钱能衡量的。」何朗熙倒有不同的见解。
「是啊,养尊处优的人怎麽会理解吃不到饭的感觉。」陈羿伦暗讽。
闻言,何朗熙本来兴冲冲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你不要以为我在新加坡长大就听不懂成语喔──」他抗议。
他们的价值观果然不一样吗?为什麽他有这麽强的保护色。
「我以为有人会笨到听不出来呢!」阖上书、撇过头,陈羿伦随後不坑声地起身走回自己的卧房。
留下搞不清楚详细状况、以及爹地究竟在生什麽气的陈熙宁,与似乎踩到对方地雷的何朗熙,两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