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交通总不若乡下来得顺畅,特别是以此乱出名的台湾,尤其愈接近下班时间,踏入归途的人潮愈发汹涌。
何朗熙在机车群里仔细追着一抹车影,他用平常极少使出的飙车技巧惊险地在乱阵中穿梭,好几次均差点与别人的车子「相亲相爱」,有惊无险的模样让旁人看了不禁替他捏把冷汗。
尤其听着两个小朋友的「实况转播」,藉由後照镜的探视,即使仍需配合路况来驾驶,不过连陈羿伦本人恐怕也没发觉:他下意识放慢了速度,让两种先天条件上颇有差别的交通工具维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好令何朗熙跟得没那麽辛苦。
好不容易脱离巅峰路段,陈羿伦打了方向灯,将车子驶入住宅区内。
在他们後方的何朗熙依然稳实地跟着,随着四周车辆渐减,他不由得松一口气,毕竟他还无法完全习惯台湾这种乱得无稽可循的交通。
很快的,陈羿伦的车子开过几栋住宅大楼後,灵巧地驶入其中一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当中他曾以手势示意何朗熙一同骑下去。
原来他住在这儿。
停妥车子後,即便在没什麽值得一览的停车场中,何朗熙就开始掩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直到进了一间特定的屋子,眼光仍未停止过。
「为什麽要住十楼?」见他进电梯後按下的楼层数,何朗熙直觉发问。
通常购屋於类似的高楼大厦的人们,总喜欢「往高处发展」,而这栋大楼最高的地方、依电梯表上显示,似乎到第十八层,如此一来,十楼彷佛显得半高不低了。他以为陈羿伦会选择再高或再低一些的楼层,看来是估计错误。
「我喜欢。」陈羿伦赏他一记淡然不过的眼神,在电梯抵达时先领着两名小孩走出去,无视於何朗熙因碰了一鼻子灰而面露沮丧的神情。
「因为爹地说『十全十美』啦。」走在前方的陈熙宁这时转过头,灿然对何朗熙一笑。
「小鬼。」来不及阻止儿子的童言快语,陈羿伦松开原本牵着他的手、在他头上惩罚性地轻轻一敲。
「唉唷!」陈熙宁吃痛地吐吐舌头,趁隙回头、对着何朗熙眨眨眼。
原来这个初次谋面的机伶小男孩在帮他……不知道小孩子看不看得懂,何朗熙真诚报以他万分感激的眼神。
「等漫一来,你就可以走了。」开门之前,陈羿伦不忘跟他约法三章。
「当然。」何朗熙谨慎地许诺,他没忘记自己此趟的任务。
望了他几秒,陈羿伦才让过身,使这名不速之客正式进入他与小孩的专属堡垒──除了被他认同的少数夥伴,尚未有外人可以进驻,老实说他此刻的心情有点复杂。
「小熙,跟小烨去把书包放好,先写功课。」待一行人皆踏入屋子後,做主人的陈羿伦把门关上,将钥匙随手放置於旁边的柜子上头,然後招呼两名本来打算冲到电视机前的孩童赶紧完成份内的工作,「等一下再来看电视。」
很有父亲的气魄。何朗熙不仅观察屋内整齐有致的摆设,也偷偷观察陈羿伦。
见他吆喝起孩子丝毫不含糊的样子,着实令人不敢小觑他为父者的威严(虽然和秀气的外表不搭),在诸多讶异一起袭来的状态下,何朗熙似乎慢慢在习惯他的各种样貌。
专注打量之际,一时不察,他对刚刚陈羿伦的某个用词产生些微的反射动作。
察觉他的异样,一旁的男子皱了眉:「我在叫我儿子,你凑什麽热闹?」他没忽略瞬间何朗熙撇过脸,直瞧着自己的无言回应。
「我也叫『小熙』啊。」他无辜地辩解。新加坡的亲人都如此喊他,乍听下还有一股回到家的感觉呢,没想到马上被泼了冷水。
陈羿伦深深看他一眼。「你叫什麽?」依旧是眉头紧锁。
他想起彼此尚未自我介绍,「何朗熙。我跟漫喜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你呢?」何朗熙释出友善的微笑。
「在餐厅。」至於名字部分,稍早前有人替他回答了。简短扼要的介绍词代表两人初识的见证,他无意再透露更多资讯。
「这样啊……」对於他冷漠的态度,何朗熙不以为意,「那如果我也叫他小熙,你就叫我朗熙好了。」他想出两全其美的称呼。
「不用,我明天带他去户政事务所一趟,你继续叫你的小熙。」陈羿伦翻翻白眼。
「咦,为什麽?」他纳闷。
「改名字。」斩钉截铁地答道。
「……」何朗熙一愣,「跟我一样叫小熙有什麽不好?」他替自己抱不平:「熙宁是个好名字呀。」
「就是跟你一样才不好。」理所当然说着:「熙宁当然是个好名字。」
他似乎很有「父以子荣」的骄傲。何朗熙小感委屈,「那就叫小熙啦。」
「但跟你一样叫小熙就不好。」陈羿伦倒很坚持,「再说,你哪里『小』了?」他上下盯瞧何朗熙一遍,眼神像在诉说「小熙?老熙还差不多」的轻视讯息。
「欸,先生,你很失礼喔!我才二十五岁耶。」何朗熙强调。
「那又如何?」他才不理那麽多。
「我可不希望以後儿子长大,效法某人去PUB喝个不醒人事,在那里大发酒疯的行径,小熙留着你自己用吧。」别有涵义地说完,陈羿伦嘲笑似的半扬着唇,留下一记寓意不明的眼神後迳自走回卧房,独剩为之愕然的何朗熙站在客厅中消化完他的一席话。
然後象徵羞赧的红云倏地遍布斯斯文文的脸庞,久久不散。
※
他果然还是介意早上那件事的,何朗熙尴尬地搔搔头,霎时间不知道该有什麽下一步的动作。
古人言「冤家路窄」的确不假,至少漫喜所说「不一定见得到对方」的假设很快就被推翻了,非但如此,也有一名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孩冒出来……呃,这并非重点,重点是……是什麽?他发现本来工作上仰赖的精明脑子,此刻似乎烂成一团毫无用处的浆糊,让他参不透眼前堪称诡谲的情况。
直到陈羿伦再度由卧房走出,换上轻便家居服的他眼见何朗熙尚处於痴傻的弥游状态,这才又开尊口唤道:「你打算继续站到漫来吗?」有椅子不坐,他没有拘谨到凡事皆要等人招呼的地步吧?陈羿伦挑挑眉。
「这个……对不起。」闻言,何朗熙先是傻笑,而後才走至距离自己最近的单人沙发椅坐定。
本来正准备前往厨房张罗晚餐的陈羿伦听见他的致歉,脚步不禁顿了顿,「你在为哪一件事情道歉?」他半眯起眼。
细数起来,他们两人的纠葛也不算少──包括昨晚在PUB首遇何朗熙,他给自己添了许多麻烦;还有今天接送小孩的乌龙,这人非得在此时发挥他的责任心,导致最後大家均回到同一个地方的奇怪现象──虽然清楚何朗熙道歉的举动纯粹无心,陈羿伦终究忍不住挖苦他。
「我……」半转过身、斜斜面对着陈羿伦,凝视他犹似冰霜未融的冷淡秀容,何朗熙哑口无言。
其实陈羿伦不是很执意要得到答案,只不过……好吧,他承认,有时候看人家这样苦恼的样子,还挺有趣的──这点心思,当然不必让何朗熙知晓。
「昨天晚上在PUB里,因为你醉得不醒人事,所以我擅自拿你的皮夹、替你付清酒的费用,而今早,」他徐徐地说:「是你付的钱,因此我没有损失。至於小烨,你的顾虑不难理解。」综括来讲,双方都无实际的利弊得失,倘若陈羿伦吃亏,他亦不会令何朗熙太好过,所以他大可以不用道歉。
「你虽然这麽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麽事情在他的解读里,似乎变得简单易懂……何朗熙突然不明白自己一整天下来到底在烦恼什麽了。
「没有疑问的话,我去弄晚餐,你请自便。」言下之意是:要不要留下来吃随便你;若留下来,看你现在如何打发时间,前提是不进厨房来干扰我。语毕,陈羿伦迳自走入厨房,独剩望着他背影发呆的何朗熙,犹在反刍他的话语──他依然觉得陈义伦的解释好像漏掉了些什麽……
接下来的时间,或许才算真正忙碌的开始。
陈羿伦大概花了半个钟头张罗晚餐,据说(陈熙宁所言)职业是一流厨师的他即使仅做做家常料理,彷佛也有一定的水准,大家均很捧场地把所有餐菜用完;他们用餐的地方在客厅,其中电视被转到幼幼台的频道,搭上两个小朋友一句接一句、从未停止的童言童语点缀,使得另外在场的两名大人之间就算气氛稍微紧绷,整体下来的感觉仍算愉悦。
吃完饭,在何朗熙的坚持下,他把桌子收拾乾净,也清洗了碗碟;同一时刻,陈羿伦赶着两位小朋友到浴室洗澡。
何朗熙踏出厨房时,唯耳闻没有完全关闭外门的浴室里头,传出阵阵的嬉闹声。他会心一笑。
他的确有身为爸爸的架式呀,照顾起小孩如鱼得水般熟练,虽然外表冰冷,在孩子面前却有着毫无保留的温柔与祥和。何朗熙感叹。
奇怪的是……这个家怎麽缺位女主人呢?他没敢深问。然而,不开口说话的陈羿伦,倒像名「女」主人……平心而论,因方便而将长发随意磐在脑後的他,俨然同一个极为称职的家庭主「妇」。
类似的想法,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明着说出。
伺候完两名孩子,换陈羿伦自己去洗澡,这时何朗熙自然而然地接手监督小孩,指导他们作功课。
没多久,置於客厅沙发旁的电话响起,在场的大小三个人有志一同地朝发声源头看去,最後两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盯向何朗熙,好似在暗示他该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这……」何朗熙略有迟疑,随後败在小孩子强劲的眼光电波下,只好硬着头皮去接起那应该不属於自己的电话。
等陈羿伦沐浴结束,他则照本宣科地把通话内容完整转达。
不出所料,听完後他的表情益发凝重。
「漫这麽说?」他坐在另一张沙发椅上,双手交环在胸前,毫无起伏的音调叫人判断不出其情绪起伏,「他知道你在我这里?」这句话简直是多此一问。
「他如果晚一些回来,小烨可以直接睡我这里。」美丽的瞳眼不避嫌地瞄向何朗熙,「那你打算怎麽办?」轻轻挑高的眉头似乎隐含一丝戏谑的味道。
难题啊。何朗熙咬咬唇,端正的五官上明显写着为难。
电话中的耿漫喜很讶异他们的「感情」进展如此神速,庆幸他的两个好友现在也变成了「好友」,殊不知他们截至目前的相处依旧弥漫一股剑拔弩张的危险意味。
如今他一通电话告知无法在预期的时间内赶回,小烨倒好,至少是陈羿伦欢迎的客人,他这名不速之客的下场大概没这麽幸运了。
何朗熙的内心在挣扎。
陈羿伦静默等待他的回应。
一旁的两名小孩似乎也嗅到不对劲的地方,陈熙宁分心地举手发问:「爹地,朗熙哥哥不能跟小烨一样,都在这里住吗?」小脸上堆满期盼。
然而从陈羿伦瞬间皱眉、又很快恢复原状的神情模样,何朗熙知道他压根不愿意接受这层提议。
「小熙,我明天还要上班呢、跟你要去上学一样,所以我必须先回家了。」因此在主人未出口下达逐客令前,他率先道别。
「那朗熙哥哥下次要再来喔──」小孩们依依不舍。
如果「某人」欢迎的话,他绝对乐意再造访的。何朗熙苦笑。
陈羿伦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麽。见他起身告辞,他亦随後而至,送何朗熙到门口。
「今天晚上打扰了,很不好意思……在各方面。」以食指轻轻划过挺直的鼻头,是他惯有的小动作,何朗熙最後谨慎地说着:「晚餐很棒,我是指……小烨的接送,真的很抱歉,接下来就麻烦你了。」他给陈羿伦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
在他弯下腰的短短几秒钟时间,没能目睹身前那张漂亮的脸孔刹那间一逝的诧异与……没办法解读的意绪,稍纵即逝後又恢复成原先淡冷的面貌。
他默默凝视何朗熙多礼的举止,直到铁门被阖上,杜绝了里与外的接触。
陈羿伦忽略掉他最後的一句话,该说是来不及听闻──何朗熙以无比的决心,视死如归般的韧性,坚毅地小小声、近乎自言自语地道:「我不会放弃的。」眼中闪熠许许光芒。
而夜,愈来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