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朱耀天,有个老婆叫苏笑妹,有个读中六的女儿叫朱嫣然,有个读不成书的儿子叫朱玉鸣。人到五十三,他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没什麽浪漫激情,没什麽事业有成,又没什麽名成利就,但从地盘放工返来,一开门,饭桌上放了两三个小菜,四碗老火汤,自厨房传来阵阵炒菜声跟轻烟。朱耀天心里安乐了。
他看着朱嫣然自她房里走出来,想女儿愈来愈似老婆年轻时的样子。可是细想一下,又觉得老婆当年比女儿美,老婆脾气又好,她是上海人,说起话来温温软软的,直至现在结了婚廿几三十年,还是老样子。
朱玉鸣跟他年轻时差不多,身子壮壮胖胖,脸容憨厚,一副容易被人占便宜的老实相。可是朱耀天知道,朱玉鸣比他当年更识打算。
当年,朱耀天小学都读不完,得亲戚介绍,去了间五金舖做了三两年学徒,辗转去了地盘打工,做着做着稳定了,就不想转。
做到二十岁,有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上海妹,说是未有居港权,朱耀天一听就明白:人家姑娘只想嫁香港人,至於对象是谁,根本不重要。他想,反正他做地盘,四周都是男人,以自己相貌都不可能识到女仔,就去见一见那姑娘了。一去到冰室,见介绍人跟一个年轻姑娘坐在卡位,他走近,看见那女子穿着短袖浅粉红色碎花裙,紮着两根辫子,垂在两肩,她本来垂头饮红豆冰,感觉到有人走近,便抬起头,一看见朱耀天,却是大大方方跟他笑了一下,嘴角有两点小酒窝,双眼如弦月。
苏笑妹那一笑,从此迷了朱耀天的魂。娶了她回去,他渐渐发觉苏笑妹的优点:柔媚、坚强、细心,她是个好女仔,断非单为居港权而下嫁香港男人的女子。朱耀天牵起苏笑妹的小手时,才二十岁,就这样一直走到五十三岁。
朱耀天的事业与爱情都得力於亲戚介绍,又碰巧没入错行、娶错娘,人生过得平淡幸福。朱玉鸣跟他相反,从小不用人挂心的。朱耀天一早知道儿子跟他一样,都读不成书,他问过朱玉鸣他日想做什麽,朱玉鸣说:「我想找一笔钱,出去闯世界。」
钱从何来?
「我也不知。先去找份工作,有更好机会再跳槽。阿爸,我是没书缘的了。」
所以朱玉鸣会考失败後,朱耀天跟苏笑妹没有逼他再考一次。朱玉鸣一放榜就去求职中心、上劳工署网页找工作。他第一份工是去连锁快餐店捧餐,做了两年;第二份工去酒吧做调酒师,但过不惯日夜颠倒的生活,只做了一年;第三份工去做运输,做了三年,人工长期没有加,就不做了。廿二岁的朱玉鸣终於去了做仓务,在家附近的工厂打工,每日提早一小时起床,用半小时徒步行去工厂上班,一星期返四日工,多了私人时间之余,人工还多过前几份工。就这样,做了一年有多。
朱耀天唯一不满意朱玉鸣一点,就是:他老爱画画。在他眼中,画画是奢侈的娱乐,朱玉鸣小时候在学校里学国画,那时他就不赞成:「一个男仔坐在画室,拎住支画笔磨一两个钟,算什麽?男仔就该去操场玩运动……」
「哎也,难得个仔终於找到件事是他喜欢做的。」苏笑妹这样说:「这个仔,我叫他做什麽他就做,没一次令我失望,就是太乖了点,平时又少出声,我多怕他闷出病来,又不知他真正喜欢什麽。有次在家见他拿着张报纸,握着支铅笔,在画桌上的水杯,我见他画,却有板有眼的,便问他是不是喜欢画画。他不说,也不画。之後我向学校报名,让他去学画画,问他想不想去,他才有点害羞地点头。你看他的画。」
朱耀天接过朱玉鸣的画簿,一张张翻看,都是画动物植物的,一张比一张好,到最近画的一张金鱼,简直维肖维妙。他就没有作声。
他知道朱玉鸣一直以来都有去家附近的私人画师学画。即使踏出社会工作,他仍抓住星期日的机会,去那画室待上三四小时才肯回来。朱耀天想,他年轻时的娱乐是赌马,现在朱玉鸣的娱乐是画画,所花的不过是几枝画笔与画纸的钱,能有多少?便由着他去。
最近苏笑妹跟他说,朱玉鸣去画室当助教,每月多了二三千元收入,他才知原来画画也是一门财路。过後又想:赚几多都不重要,人一生短短六七十年,最要紧过得开心。
今日朱耀天休假,是苏笑妹上个月便要他今天请假的。苏笑妹说:「你怎做人家老爸的!猪肉仔今天生日,廿三岁仔了,他今年又特别能干,不只去工厂打工,又当起画室助教来,我们等会儿食完早餐,去附近酒楼订台,今晚叫猪肉仔去酒楼食餐饭啦。」
「猪肉仔今晚回来睡吗?」
「我特地叫他回来。不过他说食完饭约了人,不在家里睡了。」
「老婆,看来我们就快饮媳妇茶了。」朱耀天若有所思地说。最近半年,朱玉鸣好少回家睡。他叫苏笑妹问问儿子,才知道朱玉鸣在外面搞起同居来。这年头,同居只是闲事,朱耀天惊讶之余也想见见未来媳妇。
「唉,猪肉仔收得很密!我问他,那女仔是做什麽,他说是调咖啡的。我说,那好啊,有正当职业。听说那女仔比我们猪肉仔小四年,以前又有过些不太好的经历,本是有点介意。後来我想:我们猪肉仔又不是什麽人中之龙,不过是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那女子又改邪归正罗,现在都肯跟猪肉仔在外边住,没什麽不好的。我老叫猪肉仔将人带回家给我们看看,他又推搪说自己跟对方关系还不太稳定,等再过两年再说。哎!气死人,再过两年我给他做皇帝!都住一起了,还说不稳定?我也不知现在的後生仔女在想什麽!」
朱耀天没有搭话,牵着苏笑妹的手,在大街惘然走着,其实是未睡醒的。但苏笑妹硬是要大清早逼他起身去饮早茶,然後逛街,等下午十二点——就是一小时後——去看场电影。
「猪肉仔今天怎麽一大朝早就出去?」
「他要去画室教孩子嘛。说今天整天待在画室,夜晚直接去酒楼找我们。这个仔最有交带了,我们女儿也是,一上了中学都不用我挂心了,读书啊课外活动啊都是自己管。我们两个好像愈来愈不中用了,仔女都有自己世界。」苏笑妹感叹。
经过唱片舖,苏笑妹拉朱耀天入去看。朱耀天说:「你要买唱片吗?」
「不是买给我自己,买给猪肉仔的。猪肉仔最喜欢听陈奕迅的歌,陈奕迅今个月就出了新碟。算啦,你这种与时代脱节的老头子是不知道的了,连电脑都学不懂!」
「我知啊,」朱耀天略带不满:「那什麽E神呀嘛!我还认得现在在播的歌就是那什麽E神唱的,猪肉仔以前常常在家里播的。」
苏笑妹顽皮地眨眨眼:「你听得懂歌词吗?」
朱耀天不作声了。这词是国语,他国语不灵光,苏笑妹本是上海人,上海话跟国语就是她的母语。
「人家在唱『孤独患者』,哎呀,多有情怀呢……『活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
「什麽扯啊?」朱耀天摸不着头脑。
「哎,算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