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Tommy,喜欢在放工之後游网吧。我不是不想去Gay吧,但舍不得下去用一百元买一杯酒来饮。幸好在工作地方附近有一间网吧,是由一个男同志开的,不知不觉就吸引了许多圈子里的人——大部分是跟我一样的人:年轻、花不起钱,想找玩伴而身边没有同类。在这里所能找到的也只是玩伴,玩一两晚就说再见。
所以当我某天数起手指,发觉我与亚赐已识了一年又五个月又五天时,不免感到吃惊。亚赐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玩伴,我们就是认识於网吧。他始终不肯讲年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至少比我细五年,不论怎样看,我都不相信他有十八岁。
他活脱脱是少女喜欢的那种奶油小生,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他听了我的评语,啧了一声,拧了拧我脸上丰厚的肉,说:「我油滑,都好过你油腻。」
亚赐是香港人俗称的「MK仔」——染金发、用定型剂将一头久无修剪的短发gel得像只小刺蝟,耳朵每边穿上四个耳洞,最近想在耳骨穿上第五个耳洞。身材偏瘦而不显单薄,老爱穿贴身的短T恤却搭上宽松的牛仔裤(以我所知他只有一条牛仔裤跟一条卡其色休闲四个骨布裤),一年四季都穿人字拖,那种在街市就能买到的蓝色、红色、绿色胶拖。
我家人不知我能爱男人,所以我们每次都在亚赐的家解决过剩的性慾——正确来说是亚赐暂居的单位。亚赐说他没有家,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住,我开玩笑问:「那谁养到你这麽大?」「我自己卖屁股罗。」他啃着汉堡,用一种好似跟我谈论天气的语气跟我说。我说:「那家里就只有你一个。」
「这里不是我家。有一天,我要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个小小的单位,找一个他爱我多过我爱他的人,跟我一齐漆油、买家俱、买电器……最紧要买一台家居电话,」亚赐缩在双人沙发的其中一边,两条浅棕色的长腿屈在胸腹前,拿着汉堡包的双手软皮条似的搁在膝盖,短T恤的下摆都缩到腰上,他双眼没有焦点,嘴边有微笑:「我最想有人打去家居电话找我,他们第一句问『喂?余真赐吗?』我的另一半答:『不是,我是他家人,他不在,你哪位找他?』我还想要一个焗炉。我以後想做麪包师傅。我看着每人去麪包店买自己想吃的麪包,就好似将一份份甜甜的幸福买回家一般。去应徵做学徒前,我想在家做些练习。」
亚赐其实有做兼职:有时去做模特儿、有时去M记或7-11做兼职,所以他说「卖屁股」只是在唬我——当然,若他肯卖,必定有市场。我在亚赐暂居的单位的其中一面墙上见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长约三厘米大小的长方形学生相,一个脸容青涩的男生处在浅蓝色布景之前,浅蜜糖色的皮肤,一双大眼睛有两层以上的眼皮,因睫毛很浓而显得精致,双眉富有英气,鼻子挺拔,可惜嘴唇倔强地抿起来,活像被人用枪口压着太阳穴似的,不情不愿地拍下这张相。
「这是几时拍的?」我问。
「不记得啦,太久之前,你看我头发都染成这个样子了。」亚赐指着他一头篷松的浓发,发根是深棕色的,一路渐变到发梢成白金色。当时我识了亚赐一星期,我没有讲出来的是:那一头金发,看起来分明是新染的。
「那麽久之前的相片还贴出来?」
「我怕自己忘了。」
「那你几时拍这照片的?」
「我忘了。」
亚赐不喜欢别人对他讲真话。所以我就算知他没有去卖屁股,也没说出口。
第一次在网吧识他,是我先向他搭话的。我一入门口就见到他坐在最内侧的位置,在我意识到之前便已坐在他身旁。见他在玩网上游戏,恰好我也有玩那个game,便用游戏作为话题匣子。他先是看了我一眼,沉吟:「收声啦,猪油膏。」
我没有气馁,甚至由细到大都不会因这些话而感到受伤。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几张点数卡,放到他面前。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却拎起那点数卡,收了,不说一句感谢。我继续观察他玩游戏,他的技术可真不灵光,於是教了他几招必杀技,到最後,他笑了一下,盯着手中的点数卡,说:「看你一块猪油膏,玩起game倒是有一手。」
识了一星期,他就请我上去他的地方玩。我心想,玩什麽。但我没有说出口,看他一眼,他这次终於正视我,出了灯光昏蓝的网吧,在街上,暖黄的街灯下我才看见亚赐有一双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大眼睛。他朝我眨一下眼,说:「你发呆的样子像只猪那样蠢。」我笑。他拿眼尾瞧我一眼,低垂睫毛掩盖眼中的光芒,他低声说:「笑起来,就像招财猫,我等会儿用油性笔在你脸上画几根胡子。」他伸出手,以手背在我脸上滑过一下。
从此我们不再去网吧,都去亚赐住的地方。
亚赐第一次知我名字,就是在我第一晚去他家时。我进他屋里,是一间处於工业大厦中、被无良业主改装的劏房——将一个大单位分成几间,然後租给几个人住。香港地小人多,可供拍卖的地皮来来去去也是这麽少,又都被地产商买去用来建豪宅,人口年年不减反增。这年头,还能有个容身之所便算好了。像我们这些人没资格要求太多。
没有厨房,厕所只有一个,公用的,要与其他几个租客共用。一入去,四面墙倒是贴满图像或文字,有的是手写的,有的是从杂志剪出来的,有食评、影评、散文,有的是明星或模特儿的poster,清一色都是身材健硕的男人。我看亚赐一眼。
他坐在床上,床边就是一个小小的电冰箱,他从冰箱拿来两罐啤酒,一罐给我,一罐他自己开来饮,又饮得粗豪,酒液顺着他下巴流到锁骨处,没入平实的胸膛。我感到喉咙深处一阵火热、痕痒。
「你又说叫我上来你这里玩,连电脑都没有,玩个什麽?」我佯装不满,在这狭小的房间走动,走到左边又行返去右边,去到右边又踱回左边。来来去去几次,亚赐重重拍了拍陈旧的床垫,从床边矮柜拿出一盒condom跟一支廉价的KY润滑剂。我喝了半罐酒,放到柜上那盏昏黄座台灯面前的位置,亚赐把他那罐放在我那罐旁边。
我们很快便像两罐酒般,靠近。
不知谁意外碰到罐子,两个罐一同坠落到地上,未尽的淡黄色酒液融在一起,在黄光的照射下如流动的金沙。亚赐伏在我背上,他笑呵呵地说:「你的身体还软过我张床。」我用胸腹压了压床垫,只感到肚腩的震荡,因这吃力的动作又流了更多汗。「你刚刚还未饮完我给你的那罐酒。」
我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大口大口地喘气。亚赐伸长手,食指及中指浸润了地下的酒液,送入我下身,这动作反反复复持续了很久,直至地下那摊酒液变得很少,他才往我下身挤上许多冰凉的润滑剂,冲入我身体,顶撞。
我微侧着头,看那盏座台灯,散射的光线使它看来像一朵巨大的金黄色的蟹爪菊,我之所以讲得出这种花名,是因为小时候学国画时曾画过。摇晃中我又从灯里见到一粒星,圣诞树顶的五角星,发光,发热。汗水自额顶发际流到眼皮处,眼皮一重,用力眨了好几下,在水、光、影交错下我看见红色,好似街市里,卖杂货的阿婆用来照咸鸭蛋的大红光灯。小时候跟母亲去街市买菜,我母亲说,咸鸭蛋在灯下若照得出一个清晰的蛋黄影,就表示是好蛋。
「喂,你叫什麽名字……」亚赐的声音变得又粗又沙,跟他平时清亮的嗓音很不一样。我感受到他精瘦结实的身体压着我的背,他两颗小小的乳尖硬硬的在我背上摩擦,下身挺动得时而又慢又重,时而又快又急,一时深、一时浅。我觉得很难受,又想这种难受能多持续一阵子。
「Tom……Tommy……」我想了一阵才说出来。
「Tom……」他撑起身体抵住我的肩,抽离肿胀的阴茎,我喘了一口气,软软平躺床上,他又猛然捅入来,嘴唇贴在我颈背,低喃:「……my吗?」
就那麽一次。之後他很少叫我的名字。我没说出口,但他是知道我的真名的。一次持久的性爱後,我倒在亚赐床上,半合着眼睛正想睡,隐约见亚赐下了床执起我的牛仔裤,掏出我银包来,我以为他想拎钱,一想银包里也只有几百元,便由他去。第二天清早我离开,上巴士时打开银包想掏出八达通,发觉身份证放在八达通前面,而之前我是将身份证放到八达通後的银行卡的後面,上到车,坐下来检查一下。若亚赐把我的钱都拿光,我便要提早去ATM提款,不然下午没钱去买饭,却发觉银包里分文不减,六百元原封不动安睡於暗格里,银行卡也还在这里。
我不信。反覆检查许多次,才发觉只有身份证的位置改变,其他一切没变。会不会是亚赐想用我的身份证号码去做些什麽?
我不得不这样想。因为亚赐始终是我从网吧识来的玩伴而已。可是过了一两个月,没有什麽古怪电话打给我,我才安了心,安心之余又有新的恐惧。人面对未知的事物便觉恐惧:我一日不知当晚亚赐的用意,便一日感到恐惧。
但我不能不定时上去亚赐那儿报到。他趁我熟睡後拍了许多见不得光的裸照,他把玩着手机——那部我帮他出了一千五百元、他出了四千元的最新款三星手机——他压低声音说:「我哪天不高兴,就facebook见,」他朝我举起电话,萤幕上是我一张裸照,可见下身穴口处有流淌着白色的液体,他续说:「这些好照片我拍得好辛苦,乾脆来个开心share。别怕,我知你疼我的。你不乱来,我也不会乱来。」
我惊都未惊过。因为我一眼看穿像亚赐这种毛头小子,本质单纯,干不出什麽坏事,故我只表现出一副呆愣的样子,痴痴呆呆地点着头。亚赐满意,笑起来,乾净又漂亮。我不介意用一时的傻去成就一个少年人天真的快乐。
「你知道吗?你有个胎记。」
「哪里?」我背靠着亚赐的胸膛,他颇喜欢用这种姿势,说像抱着个大号充气娃娃做爱,有手感。我冷不防亚赐推我到床上,在双腿大开的情况下逼我用这种姿态,腰处传来的痛使我大叫,他幼长的指尖在我背上游走,像依着地图画国界,终於落到我右腰,他先拧一下我腰间的肥肉,再用力点在我一处皮肉:「这里。有个鹅蛋形的胎记。」
「多大?」
「大概一根尾指的长度。」
「什麽颜色?」
「暗红色。」他哑声答。
「……我可以起身了吗?」肚腩给挤成一团,挂在我身前,好难受。亚赐野蛮地按压我的背脊,使我几乎连脸也平贴在床面,大腿筋拉紧到极致,我怕会断。然後感到亚赐刚才用手指点着的位置传来细密的刺痛,我叫了一声,似呻吟多过惊叫,然後便感到一团湿软来回滑过方才的痛处,陌生的刺激使我无所顾忌地呻吟,又换回刚才的嘶咬。
那次做爱後,他躺在我侧边,一手拍着我的身体。我不算是大胖子,只是四肢有肉感,肚腩大一点而已。但肉多的人就是这样,一掌拍下去,声音很响。
「你不知你有胎记啊?」亚赐没有吸事後烟的习惯,他不抽烟,就只爱听手掌与我身体因拍击而产生的声响。
我摇头,没气去答他。
「都没人告诉你?」他声音又回复成平时的清亮。
「可能太暗,都看不到。」我一说完,亚赐分开我双腿,他半软的性器在我股间磨了几下,坚挺了,一声不吭地插入来——没有戴套。做完後,我有点害怕,幸好过了一星期,下体还是没什麽异样,才安了心。此後亚赐就很少戴套,说省下一笔无谓钱。他也不再要我每星期上去他那里三四次。有次我依时上了去,未敲门便听见里面隐隐传出呻吟声,我听觉不太灵光,无法分辨那是亚赐或其他人的吟叫声,只是想:他不需要我。
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