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趴在桌上嘴里咬着吸管,杯里的红茶早已见底,我望着窗外的天空发怔。一公尺宽、一点五公尺长的天空,有四分之一被对面的灰色建筑遮蔽。
今晚的天空是红棕色的。听说这是「光化学烟雾」造成的现象,由汽车排放的废气与光产生化学变化。在空气污染严重的地区,空气中时常弥漫着二氧化氮(一种棕色气体),晚上都市的灯光一照射,天空便呈现红色——这是阿威告诉我的。他是咖啡店的老板,我是员工。
此时天空的红色不同於晚霞明亮的艳红,是相反似破旧红布那种灰暗的颜色,就如同电影里老旧歌剧院内沾满灰尘的红色帘幕,带有抑郁、悲伤的气息。
不知为何,红色的夜晚总是让我想起安琪拉。一个属於黄昏的女人。她是过於浓烈的橘红中一抹不和谐的白,但她纯净美丽的身影却是黄昏时最动人的景色,温柔的气质溶於晚霞的浪漫热情。
其实我不晓得她真正的名字,所以我私自替她取名。一个象徵纯洁美好的名字。
或许是安琪拉在我记忆中的形象太过鲜明,比起衬托她的艳丽橘红,受到污染的红棕色对我来说还更容易亲近。
※
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的下午四点,咖啡店的海豚风铃便随着门的开启而发出清脆响声。一片金黄光芒中安琪拉优雅现身。
她戴着浅咖啡色荷叶宽边草帽,一头波浪卷在腰间轻轻晃动,一袭杏色波西米亚风格长裙,露出雪白的肩膀和手臂。安琪拉的身材纤细高瘦,初次看见的人都会以为她是模特儿。
安琪拉习惯坐在进门右手边第二张桌子。帽沿下是一张充满风情的脸,可惜她从不在太阳完全下山前取下帽子。店内采落地窗设计,虽有一段屋檐遮阳,但傍晚的阳光仍然刺眼。
她点了一壶柚子茶。安琪拉不喝咖啡。
因为是熟客,老板阿威让我送一盘饼乾过去。招待的点心连同柚子茶,轻巧的将所有东西摆放好,我说声请慢用,她回句谢谢,这是我与安琪拉的交集。
安琪拉在等她的情人K。
四点进入店里,点一壶茶,欣赏窗外单调的风景,偶尔带本书阅读。若安琪拉的情人没有赴约,七点一到她就会离开。等待的时间她不曾点过主食或甜点,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那过於单薄的身躯不禁令人担心,因此阿威总会送一盘点心。或许他想藉此机会获得美人青睐。
等待的结果,安琪拉大多是孤独一人。当确定情人不会出现後,她会撑着脸颊,静静望着外头,嘴唇微动,不知是呢喃自语还是哼歌。随着天色的黯淡,忧愁席卷而来,已不见她黄昏时的耀眼,这时候的安琪拉彷佛被全世界抛弃。
她眼底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不曾自眼眶滑落。安琪拉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我心想。
七点整,这时安琪拉已经拿下帽子。披散的卷发使她的脸看起来更为精致,她的长相并非惊为天人,但有种特殊的韵味,像是一件经过百年颠簸流浪,凝聚世上人文自然精华的艺术品。外貌年轻却有股沧桑感。我猜她至少有三十五岁。
「收您一百二十元,谢谢光临。」
「谢谢。」
她脸上漾着温柔的笑,嘴角始终勾着一股思念。那是安琪拉对情人的爱恋。
※
我曾对K说「分手後就去买一堆『泥』口味面包庆祝」,他回一句「小心变胖」接着继续埋头工作,我小声嘀咕「反正胖也不是胖到你」,识相地躲到一边的沙发,盯着窗外四分之三的夜空(天空几乎看不到星星,严重的光害只留下昏晕的月亮供人欣赏,工业发达剥夺不少生活乐趣,虽然忙碌的人们大多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K讨厌吃「泥状」口味的食物,例如红豆泥、芋泥、地瓜泥等。
「非得把好好的食物弄得这麽恶心,又不是没长牙的婴儿,难道不能靠自己咬吗?」K嫌恶地瞪着我的薯泥沙拉说,「透过咀嚼才能真正品嚐食物的美味。」
我反驳泥状的食物也能咀嚼,他不以为意。
K可以接受奶油和果酱,他只是受不了太「绵密」的口感。
我问他讨厌的原因,嘴里嚼着沙拉里的小黄瓜。
「我不是猴子。」大概是因为我的表情疑惑得夸张,K低声笑了。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他解释:「我讨厌吃香蕉。」
为什麽,我又问。K没有回答。
因为不喜欢香蕉,进而排斥相似口感的食物,这是什麽心态啊。
「偏激的中年男人。」
K露出一副「你不懂」的表情,闷头喝着我泡的伪高级咖啡——麦牌的三合一拿铁甜得不像咖啡,我仿照电视上的教法,加一块黑巧克力,便能让廉价咖啡瞬间升级——既然他没有抱怨,应该就表示效果还不错吧。
不过,我还是偏好甜腻的三合一。
我们相处的时间都是在狭小的公寓里消耗的,正确来说,大多在床上。
我住在咖啡店隔壁的出租公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空间看起来有些拥挤,但对独居的穷苦大学生来说,算是十分舒适了。屋内的摆设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矮桌、一张沙发和一台冰箱,墙上还有一台古董冷气机(除去外观老旧和声音过大两项缺点,能让人凉快就是好冷气)。
我们见面的时间通常只有几个小时,我们在床上做爱、吃东西、聊天。K尽量不将工作带回家,偶尔几次。当他忙碌时,我会窝在沙发上网或者望着窗外胡思乱想。
「这里房租一个月多少?」
某天K突然问。只穿着一件平口条纹四角裤的男人伸了大大的懒腰,还发出舒爽的叹息声。他似乎终结了和工作的战斗。
「不清楚。」
K沈吟一声,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下,手臂横过我的肩膀,再问:「爸妈付的?」
不是,我摇头说。K也没追问,仰头高喊着好想喝啤酒,全然一副中年男人在家的颓废模样,以我老爸为标准。
我起身从冰箱拿了两瓶罐装啤酒,冰箱门关上的刹那,我说:「房租是阿威付的。」
走回沙发,我将其中一瓶啤酒递过去。
「不认识。」K大口灌着啤酒。
「他是我老板。」我没告诉K,阿威其实也是我前男友。
那天的谈话仅此而已,啤酒喝完前我就睡着了。K不会留宿,幸好他记得替我盖条被子,不然我铁定感冒。
记得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K,还有前男友阿威。
我初次的性对象就是阿威,他是个容易冲动的男生。认识他那年我十七岁,他比我大六岁,我们交往四年,去年暑假分手。他搬离公寓,却持续替我缴每个月的房租,有点像是赡养费,因为这是我提的分手条件。反正这栋公寓属於他们家,相信他父母不会真的计较房租。
阿威有上健身房的习惯,喜欢在艳阳下打篮球,皮肤黝黑,笑容灿烂,身材精壮,是不少女生爱慕的对象。曾经我也是那些女生之一。而K长年缺乏运动,加上久坐办公椅,小腹微凸对於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再正常不过。比起我老爸似怀孕五个月的啤酒肚,算是维持相当好的了。
梦里K都和安琪拉在一起,两人气氛和悦的在用餐,我不时走过去添加杯水。很快地画面一转,就全是和阿威相拥亲吻的场景。或许是和K聊到阿威的缘故,也可能是现实中的不满足,毕竟K无法长时间陪在我身边。
隔天一早,我满身大汗的惊醒。意识到自己经历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我浑身打冷颤,立刻冲去浴室。
我自诩的专情啊,我忍不住感慨。
※
这是某天晚上我突然看见的。没有任何徵兆凭空冒出来的东西。
这一天,我一打开公寓大门,就看见有一条银白色的丝线横在眼前。不,其实不只一条,往漆黑的房里仔细看,应该还有五六条,在月光下闪烁银光。我犹豫着要不要碰触那条和笔一样粗的丝线,说不定上面涂满剧毒,我在心底猜想。我先弯腰穿过玄关那一条线,再蹑手蹑脚避开三条线,终於走到开关前。
喀,房内瞬间明亮。吁一口气,这下子我就能看清那些诡异的丝线从何而来。
当我一转身,愕然发现房里那些丝线全不见了。狭窄的房间一览无遗,刚才让我花好几分钟闪躲的罪魁祸首全部消失,彷佛根本不存在,全是我的幻觉。这样的结果无法令我安心,我特地走到玄关确认,记得开门就有一条线才对——什麽也没有。
连背包都没放下,我只感到一阵虚脱,拖着室内鞋往沙发走去。我将无力的身躯埋入柔软的沙发中,皮味窜入鼻间,不好闻但至少是真实的,此刻我极需熟悉带来的安心感。就这样,心情获得抒解後,浓浓的睡意逐渐侵占我的思绪,意识愈来愈迷离,在进入梦乡之际,我听到「哒哒哒」的声响,毛骨悚然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哒。类似某种「东西」轻刮过木板的声音,可能是某种「东西」的脚步声。不明的声音缓缓靠近。被恐惧笼罩全身的我,丝毫不敢睁眼确认那「东西」究竟是不是生物。哒哒,哒哒。移动停止了。
我僵硬的趴在沙发上,冷汗浸湿上衣,或许那神秘的东西正虎视眈眈盯着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内没有任何声响。我竖耳倾听,屏住气息,确认身边不再有声音後,鼓起勇气,倏地起身逃离沙发!
我张大眼环顾四周,房间里什麽也没看见,没有怪声,更没有怪物,只有一个被丝线和声音吓傻、可笑的人。
是我太累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