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江楼究竟有多麽健忘这件事,恨绝离此刻顿时有了很深的体悟。
虽然现在的他不至於会因守门人拥有永生就改变意愿去继承,但若是十四岁时的自己,连他本人都不敢说会不会因此心动。
毕竟,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存在啊,一个令人渴望却又难以置信的存在……
江楼见对方忽然闭起双眼、躺着不动,随即纳闷地唤道:「恨绝离?」
「我还是很难相信你真的活那麽久了。」恨绝离没睁开眼,就喃喃问着:「江楼,你当初为什麽会接下这位子?」
「因为被选上了。」江楼回答得简单,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就因为被选上了,然後就这麽连续当了四任?」恨绝离不禁失笑,「那我不想继承,你继续当行不行?」
「我累了。」
闻言,恨绝离顿了下,旋即抬头望向同样以淡然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人,然而黑袍的帽檐仍然遮掩了那人的容貌,逆光更让他的视线受到阻碍,看不清江楼此刻的神情。
等恨绝离回神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口问道:「你想放弃永生?」
「我原先就不执着於这件事。」江楼摇了摇头,解释:「只是当我去找第一个继承者时,他已先一步出意外辞世,等过了二百年,我再去找第二个继承者,对方则是因已成家立业,拒绝接任,第三个原本打算要接了,後来却因练武走火入魔,失去继承资格。」
「现在错过你,我还得再等一百多年,所以我希望你接。」江楼伸出手碰触了下眼前的巨熊,等那只熊猛然消失後,他才接着将手伸向恨绝离,说道:「就当作是我多事吧。」
江楼的手一向因少见阳光的原因而苍白冰冷,当恨绝离总算放下自尊心握上那只手时,却莫名地感觉对方多了一丝温度,不再显得那麽疏远。
「你不觉得你的运气很差吗?前三个就算想强迫他们接任也不行。」恨绝离藉着江楼的手起身後,因手脚依旧麻木得很,显得十分费力,却还是坚持让江楼松手,自个儿站着。
江楼也不执着,站在一旁便看着他说道:「我也没想过要勉强你。」
「是啊,你是没勉强,你只有一问再问,问到我想抓狂而已。」恨绝离调侃地笑道,活动了下手脚,确认毒性确实逐渐在消减後,这才俯身拾起掉落在雪地上的匕首,打算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任务。
只是他往前走了一会,却见江楼出乎意料地仍静静跟在自己身旁,这让他不禁疑惑地问:「你不回去吗?」
以往,江楼总是来去匆匆,即使一向都是他自己会先离开,但江楼也从来不曾主动留下来过,更别提是像这样跟着他一起走了───而且就他看来,对方身为能自由来去各处的云舟守门人,走路实在是一件挺浪费体力的事。
然而江楼的回答却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走,你会被咬死。」
「咬死?」闻言,恨绝离随之看了看四周,只见那山寨头子带来的十数只豺狼虎豹、加上原本咬住他的那只黑色巨熊,此刻都一副温驯模样地待在不远处,实在很难将之和江楼的话联想在一起。
「或许吧。」恨绝离笑了笑,显得不甚在意,然而等江楼留在原地,而他继续往前行时,才没走几步,周遭的猛兽果真渐渐朝他围了上来,一只只都目露凶光地盯着他这擅闯领地的外来者。
见状,恨绝离这才微皱着眉停下脚步,看向在自己身周形成包围网的兽群,只是没持续多久,那些猛兽们便又忽然迟疑地向四周散去,而他往後一望,江楼正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恨绝离顿时有些无言地问道:「驱兽也算是守门人的能力之一?」
「不是,」江楼走到恨绝离身边後,才接着坦白回答:「是实力高低的问题,你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镇压牠们。」
───言下之意,就是说我比他还弱了?!恨绝离完全不想承认这极具可能性的事实,虽然他没有和江楼真正较量过,但从上回在李府凉亭中刚一出手,自己就被制住的情形来判断,江楼的确『不弱』。
然而恨绝离又怎麽肯被对方这麽光明正大的『挑衅』後,却默不吭声?就算彼此真的实力悬殊,但只要没实际打上一次,他绝对死不认输!
随後,恨绝离转过身,便对男人隐隐咬牙切齿地笑道:「江楼,我们来切磋看看吧?」
江楼没正面回应,却看着他的右手回道:「你身上还带着伤。」
「你别用守门人的能力,就算扯平了。」恨绝离迫不及待地抽出身上两把的匕首,却旋即扔在一旁雪地上,「我也不用武器,一切公平公开。」
却不料,江楼依然不打算应战,替恨绝离将那两把匕首拾起後,便以握柄的方向递还给对方,边直白地说:「近身战不是你的特长,你最擅长的武器也不是匕首,而是弓箭,所以再怎麽做都不会公平。」
恨绝离没接过那两把匕首,反而不禁直盯着眼前的人:「你怎麽比我本人还清楚了?」
比起近战的匕首,他确实更擅长箭术,但他通常为了隐暪这一点,除了暗算别人之外,极少会拿出藏在身上的特制弓箭,这点连和他交情最深的陆久都不见得知晓了,十年来没见过几次面的江楼,又怎麽会知道?
可江楼不只不回答这问题,甚至说了句更让他想吐血的话:「我也知道你的个性不服输,倘若今天我赢了你,以後你也只会每次遇到我就想打,直到你赢回去为止,这很麻烦。」
闻言,恨绝离简直快抓狂了:「你就这麽笃定你会赢?!」
「不是笃定,是一定。」江楼淡淡地回道。
当下,恨绝离怒极反笑,扶着额就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冲着你这句话,以後我肯定要缠到跟你打上一场才罢休!」
原先恨绝离还在猜测着江楼会留在他这边留到什麽时候,却没料到两人才刚越过一大片雪地、踏进山寨主屋内,江楼便忽然说了一句:「我得去接人了。」
「接人?」闻言,恨绝离旋即回头往男人的方向一看,可身後却早已空无一人,突然得令人措手不及。
…既然这麽忙,那又何必非得陪他走这一段路不可?恨绝离不禁疑惑了下,虽然那些猛兽很棘手,但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独自解决各种困境,从没想过要依赖别人,即使真有个万一,他也只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不会因此而埋怨谁…顶多骂个几句就是。
或许,就如江楼所说的那样,是因为一旦错过了自己,他还得再等一百七十六年吧?
恨绝离一边暗自调侃着江楼肯定不晓得那一百『多』年,是多了七十六年,就边在各个房间搜寻他的目标:四季鸟。
他环视着四周,主屋内部虽然没有过多的摆饰,却出乎意料地宽敞,挑高的屋梁及加宽的走道,让整个空间更显得独特,就算刚才那些猛兽们全在里头打滚也绝不成问题。
只不过除了那山寨头子,这里便完全没有半点人影的状态,也让这山寨格外冷冷清清,即使其中几个房间里真摆着一些分辨不出是什麽动物的奇珍异兽骨头,恨绝离也只深深地觉得,一个人守在这种地方未免太过於无趣?
最後,恨绝离从一间挂满各式鸟笼的房间找到四季鸟时,他二话不说就将鸟从笼子里抓了出来,甚至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剪刀,就喀嚓喀嚓地将四季鸟那漂亮的长尾羽全剪掉。
这尾羽光长度就是鸟本身的两倍长了,别说看着笨重,就连实际抓起来也的确重得很,恨绝离秉持着少一分重量、就是多一分救援机会的中心理念,下手毫不手软。
反正鸟羽会再长,他相信雇主肯定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嗯。
可那平常被老人家宠坏的四季鸟却拚命拍着翅膀挣扎,就边发挥牠学人话的特殊技能,大声尖叫着:「杀人啊──!杀人啊───!」
「………」这句话到底从哪学来的?而且真要说的话,是杀鸟,而不是杀人吧?
只是想归想,恨绝离还没无聊到跟一只鸟争辩,等他完成了剪羽大业,便将那只还在喊着杀人啊的鸟装进方便携带的黑布袋中,拎着轻巧许多的目标物走人。
回程的路上相较起来安稳了许多,不幸再次遇上的两只狼也被他抢先射中了後腿,就算想追也追不过他的速度───说到这,恨绝离就不禁得瑟了下自己的聪明才智,要不是他先剪了鸟羽、换了布袋,他哪可能扛着那麽笨重的东西爬那麽高的树?
就算把鸟笼放在树下,可毕竟中间相隔无数会遮蔽视线的树枝树叶,等他暗算完那两只狼,四季鸟也难保不会已经成某个饿兽的点心了。
但恨绝离得意没多久,等他经过山脚下的村庄时,那拚命叫『杀人啊』的四季鸟就随即惹来了众多村民的注目,何况声音的来源还被绑在黑布袋里,让人不想歪都难。
「这个…大家别在意,这只是只会学人话的鸟在闹别扭而已。」恨绝离没得选择,只得十分温和地朝逐渐逼近自己的村民们笑着,等众人一愣的当下,立刻拔脚就跑。
虽然如果叫他色诱别人,他肯定会先宰了叫自己去色诱的人,但这种情况绝对列在例外之内,毕竟保命最重要,只要笑一下就能保命,要他笑到抽筋都行!
刚出村落,恨绝离就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先将那张吵死人不偿命的鸟嘴用丝线缠起来,免得还没到交差地点,他就先被官府抓了。
至於这麽惹祸的小东西……不好好利用一下似乎也说不过去啊?
於是乎,在陆久接到那只被剪得奇丑无比,就算抓到牠亲娘面前、牠亲娘也认不出来的四季鸟时,他当下笑都笑不出来
「恨绝离…你剪成这样,不怕半夜吓死老人家?」陆久说得哀怨,想他陆久一向是做口碑的,交这麽丑的目标物出去,人家主人心里不淌血,他都先血泪满面了……
恨绝离在一旁喝着茶,便事不关己地凉凉回道:「你先养一阵子,等尾羽长齐再交出去不就得了?」
「是啊,真是个好主意…」陆久忍无可忍,旋即一翻脸就想翻桌地抓着桌角,大喊道:「得了!我又不是养鸟的,万一被我养死了,我找谁生去?!」
「当然是母鸟啊。」恨绝离一副像在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
陆久被这一句堵得想吐血,还没想出个词来反驳他,恨绝离就已经忽然起身,伸过手来解开四季鸟喙上的丝线,而那惊天动地的『鸟叫声』也冷不防再度展开。
「杀人啊──!杀人啊───!」
四季鸟叫得好不婉转销魂,陆久当下心中却只能用凄凄惨惨戚戚一句来形容,徒手抓着鸟喙阻止牠再继续尖叫後,就问道:「为什麽这只鸟会学到这种话?」
「问牠爷爷罗。」恨绝离耸了耸肩,拎起桌面上陆久十分不愿意吐出来的报酬後,便走到窗前,一边说道:「对了,我刚才在来的路上不小心惹到一些官府的人,他们大概还在找这只鸟,这也一并交给你处理了。」
「什麽…?」闻言,陆久惊得连忙站起身,不料手才刚稍微一松,那只鸟又开始尖叫杀人啊,正当他手忙脚乱地想抓住鸟喙时,外面便忽然传来异常吵闹的声响。
等他心急地刚想叫某人帮忙,一抬头,恨绝离却早已不见踪影,这让他顿时只能悲愤地仰天大喊:「恨绝离!我跟你这家伙没完───!」
当天为了避风头,恨绝离舍弃城里的客栈,在近郊草草找块适合的树下空地,生了火,就打算在此露宿,虽然夜里冷了点,但只要冻不死就行,他也就不太在意。
何况满天星斗,配上火上正烤着的野兔,这事还是挺美的。
当恨绝离取下香味四溢、金黄酥嫩的烤肉正准备大快朵颐时,江楼便冷不防出现,起初他没发觉,毕竟那人实在毫无气息、又穿得全身黑,等江楼走近火堆显露出身影後,他才蓦然一愣。
「怎麽,你也饿了?」虽然江楼的出现让他有些吃惊,但毕竟今天好歹也受了对方的帮助,恨绝离笑着调侃了下,却也随手就撕了条烤好的兔腿递给他。
然而恨绝离难得大方的举动,江楼却没接下,只见他伸出手越过那条兔腿,便直接摸上恨绝离的左手,连带地将对方的衣袖整个拉起,期间半句招呼都没打。
恨绝离的左手里还握着那条热腾腾的兔腿,面对这情形要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只得无奈地问:「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看我的手?」
江楼没理会他,反而着手就将对方左手臂那还渗着血、明显只是随便清洗了下就包紮起来的伤口重新处理,毫不客气地把原先缠着的布拆开扔掉。
只见江楼随後又忽然消失,不久再回来时手里已拿着一个装满水的竹筒,将恨绝离手臂上的血渍冲掉後,这才拿出药膏在伤口涂上厚厚一层,草绿色的,看着像发霉,有些恶心。
江楼的力道绝算不上温柔,甚至上药、包紮这些动作里都有着说不出的笨拙,可恨绝离在一旁看着,心里头却有种异样的感触在蔓延,也就任凭着对方这麽做。
等江楼终於在极不熟练的状态下完成包紮後,恨绝离这才看向自己左手臂上重新包紮好的伤口,发自内心地说道:「江楼,你包得比我用一只手包紮的还糟糕。」
「我很久没受伤了。」江楼十分坦白地回答,恨绝离才刚在心里不平地腹诽着:『不好意思,我就是老在受伤!』,便见到江楼往後退了一步,一副正打算要走的模样。
见状,恨绝离当下就喊住了他:「喂,你真的只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咬伤不比剑伤,你放着不管当心烂掉。」江楼也不晓得是说真的、还是纯粹恐吓,一说完就迳自走人,潇洒得无以复加。
恨绝离瞪着那突然空无一人的地面,随即将手里一口未咬的烤肉摆回火上,擦了擦手,冷冷哼了声,便拿出匕首在指尖上划了个小口,血珠才刚渗出来,他二话不说就直接往右门脉门一抹。
没一会,江楼的身影又再度出现在眼前,虽然语气依旧淡漠,可恨绝离却总觉得他肯定正皱着眉头,「…什麽事?」
「喏,请你吃肉。」恨绝离若无其事似的又将那条烤兔腿递了过去,只是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却有一丝得意的光芒,江楼站在原处静默地想了一会,这才伸手接过。
然而江楼在他身边坐下後,却始终没动那块烤肉,反而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帮你拿着,饿了再跟我拿。」
闻言,恨绝离不禁愕然,反问:「你不饿?」
「不饿。」
「不饿也得吃!」恨绝离撕了一块更大块的肉,就硬塞给江楼:「挑食的人不会变强,何况我这麽好的厨艺,不吃就浪费了。」
江楼非但不接下那块肉,反而还将原本的兔腿一并推了回去,十分中肯地回道:「就算挑食,还是比你强。」
「你…」恨绝离登时气极:「你说话非得这麽惹人厌?!」
「我是实话实说。」江楼随即站起身,「肉你留着自己吃,真的不用分我。」
说完,江楼的身影便蓦然一闪,消逝得无影无踪,恨绝离被激得正想故技重施,却不料前一刻刚消失的人又冷不防出现,看着他做到一半的『预备动作』就淡定地说道:「今天你再用那个印记,我也不会来。」
一交代完,江楼同样立刻走人,留下恨绝离在内心悲愤道:他肯定是见鬼了!怎麽可能他做什麽事都被那家伙猜中啊?!
隔天早上,恨绝离想着这已经过了『今天』的范围,吃完了烤鱼当作早餐後,便打发时间似的又在十字印记上抹了点血,接着就一点犹豫也没有地爬到树上,等着某人的到来。
那穿着黑袍的人影才刚出现在视线中,恨绝离算准了距离旋即往下一跳,这一落,不偏不倚就正好落在对方的背後,而恨绝离脚尖一碰地,立马就从身後伸手勾紧男人的颈子,调戏良家妇女般地笑道:「嘿嘿,江楼,我逮到你了吧…喂、等等!」
恨绝离没得意太久,江楼冷不防往後一踢,顺势出手极快地直接将埋伏他的人整个往前一带,两人的身高原本相差无几,江楼却扔得十分轻松,转眼间就已将人以漂亮的抛物线整个摔了出去。
江楼用了点巧劲,根本摔不疼对方,可恨绝离却藉机装出一副可怜的小模样,躺在地上就开始哀嚎:「江楼,你下手未免也太狠了……」
「………」江楼看着他这无耻的诱骗行为,心里很是无言,却也当下就打定了主意绝不伸手去拉他一把,免得下一个被摔的人变成自己。
最後他只得在一旁等着对方自己起来,平静说道:「恨绝离,这次是你输了,以後别再做这种事了。」
「这哪算?!」闻言,恨绝离立刻一个鲤鱼打挺,气势十足地站在江楼面前向他理论:「我是说过跟你打上一场就罢休,但这根本不算是打!」
江楼毫不意外地看着某人突然这麽生龙活虎,就边问:「不然这算什麽?」
「意外。」恨绝离的无耻更上一层楼地回道,忽然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伸手想探入对方黑袍的帽檐底下,见状,江楼不自觉僵了下,旋即向後闪躲。
「…我就只摸摸看,行吗?」恨绝离的手就停留在半空中,随後见对方站在那不动了,他才又试着伸手去碰。
这回他如愿以偿了。
恨绝离有些小心翼翼碰触着男人的脸庞,毕竟他连江楼的真实面貌都没见过,这麽做的时候心里难免带着紧张、与更多的期待,他确实对江楼的容貌好奇得紧。
指尖下的肌肤与主人的手同样低温,虽然不似女子般的柔软,却也十分光滑,这手感让恨绝离不禁多摸了一会,半点都没察觉自己这样抚摸着另一个男人的脸有多怪异。
等他总算忍下想掀开对方帽檐的冲动,稍微满足了下自己的好奇心後,这才收回手说道:「江楼,要是哪天我赢了你,你可得把帽檐拿下来让我看一下。」
对方指尖的触感仍残留在脸颊上,江楼说不清心中那奇异的感觉,只回道:「那要等到你继承後才有可能了。」
「…你说话真的很惹人厌。」
「我只是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