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站在她眼前,因满天月色撒落照耀而露出的俊逸脸庞,不是岳日扬是谁?
「我家住这附近,」他朝某个方位随意一指,「晚上本来就都会带布布出来散步上厕所。」
话语突然一转,「那,你呢?」他一改平日爱调笑桑榆的习性,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着。
「我爸几小时前昏倒了,送来医院检查。」
「还好吗?」虽说光是看她憔悴红肿的双眼就能约略知道一二,但岳日扬还是下意识的问了这句。
「不太好……」桑榆只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後,心口一滞,便再也说不下去。
岳日扬轻拍布布的头後,旋身坐到她身边。
「要跟我聊聊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比起憋在心底,说出来会好很多。」
桑榆转头看着身旁大男孩的笑容,以往只觉得戏谑又不正经,今晚看起来却觉得无比真诚。
「医生说,是肺癌第三期。」她望了他一眼,他给了个鼓励的眼神,要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已经有部分癌细胞转移到脑部,基本上来说,是没机会了……就算要做治疗,健保也不给付。」
「你希望爸爸继续活下来吗?」
桑榆原本细小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当然希望!」
岳日扬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可是……」她的声音又弱了下来,「做那治疗一定是很辛苦的吧……钱不是问题,我可以开始打工,以前存下来的钱也可以全部交出来供给医疗上的支出,但我就怕爸爸难受……」
「标靶治疗势必免不了副作用,我……我不想看到以往健壮的爸爸需要过着那种日子,那种会不停掉落大量的头发,瘦得不成人形,甚至不断呕吐,每周都要抽血的日子……我的爸爸是最棒的爸爸,怎麽能变成那种样子……」
桑榆怎麽样也不能将癌症病患和她喜欢的爸爸联想在一起,国中寒暑假时她曾经参加过医院志工,永远忘不了几次经过癌症病房时的匆匆一瞥,癌症病患在最後的日子过得苟延残喘,那麽的悲惨,那麽的没有尊严。
终於把心底话说出来的桑榆,边说边流着泪。刚开始岳日扬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什麽都没说,直到最後桑榆开始放声哭泣时,他将她纳入宽阔的胸怀里,给予她最安静的支持,一只大手不断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哭够了,稍微冷静下来後才又开口。
「可是不治疗,就差不多等同是放弃了你爸爸,你有想过吗?」
岳日扬问着怀中的她,而她只是闷不作声地摇了头。
「把自己的想法和家人说吧,这种事情要好好共同讨论才行。等你爸爸清醒後,你们也要和他好好聊聊,当事人一定比你们更痛苦的,但因着他是一家之主,必定不会把负面情绪表现出来。这时候你们得比他更坚强才行,因为你们是他唯一能纾解心事的管道了。相信我,只要一家人都在一起,一定会没事的。」
桑榆抹了抹颊上残留的泪,抬起头来问着,「你怎麽能这麽肯定?」
他又是淡然一笑,桑榆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麽爱笑。
「因为我也发生过跟你一样的事。」
她轻使些力推开他,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小巧的脸上布满着不可思议。
「当初是我爸,其实是个老菸枪的他会有肺癌我不意外,只是总想着世界上这麽多人抽菸,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得肺癌,所以一直不去在意这个问题。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末期了,他不想拖累整个家,连治疗都不愿意做。」讲到这,他看了桑榆一眼,桑榆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也许爸爸也会为了费用不肯接受治疗。
「他走的很快,没有拖多久。隔不到一年,我妈也发病了,常年跟着我爸吸二手菸怎麽可能没事呢?她本来也不愿意做治疗,是我和她彻夜长谈,求她不要丢下我离开,她才答应的。只是虽然做了治疗,也不能保证一定能痊癒。最後我妈还是多活了两三年才走,走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她一定是去天上找我爸了吧。」说到这,他脸上露出一抹温柔至极的微笑。
「虽然他们两双双发病离开了我,可是至始至终,我们都是一起做决定,一起接受、承担着整件事的後果。即使结果让人心痛,但我从没後悔过,我想他们两个也和我所想的一样吧。」
「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些事情……」桑榆怯怯地看着他。
他揉揉她的头,「傻瓜,会跟你说是要你打起精神来,这样才能面对接下来的难关。难过归难过,日子还是要过的,何况我从没後悔。」他转头看了布布一眼,「而且我还有布布陪我呢。」
「所以……你自己一个人住吗?」
他淡淡应了声,「我的监护人是我阿姨,可是我跟她不算熟,也觉得住在原本的家就好,所以就这样了。」
「是说,第一次看你这样还真不习惯呢,」他低低一笑,「平时在学校的你,对我的态度一直都是张牙舞爪的。」
桑榆脸上一红,用力捶了他一下,并努力睁大双眼瞪着岳日扬,只是那已经哭肿了的眼,不管怎麽睁大都还是只有一条缝,看起来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爱,惹得他又笑了出来。
「好啦,不闹你了。不过把话都说出来,应该好点了吧?」
桑榆点点头,也对岳日扬这个人开始改观。她扭着手指,小小声地对着准备要离去的他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岳日扬牵着布布的狗绳,眯着眼对桑榆迷人地一笑,挥挥手後就转身离去了。桑榆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夜晚月光衬着他伟岸的身躯、稳健的步伐,向来对这个男孩感到不以为然的桑榆,竟也觉得有些炫目。而这一幕,即使仅仅只是个背影,在多年後桑榆的记忆里,仍然熠熠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