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小院,一袭碧衣的年轻女子亭亭玉立在门口的台阶上,目光幽幽地望着远方,似在等待。天方才入春,轻风拂过,还带着些凉意,然女子似是不察,依旧凝视着那段青石路面的尽头。
院中的梅花在初雨过後的空气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清雅扑鼻。院子的墙角,还有几株紫竹,天虽是严寒,然紫竹依旧枝叶葱翠,深紫色枝干虽是细小却异常得柔韧挺拔。只是她相公却是少有关注。他喜梅。白梅,是她相公唯一所喜之花,因此园中栽满的都是一枝枝寒梅,有些甚至攀上了墙头延伸到了院外。
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傲骨寒梅朵朵绽放,似一斛春冰。女子还记得她相公曾说过,他们的公主便似这梅。她在白梅盛放的季节出生,冰华絶代,清幽高洁。她身为女儿身,心比男儿坚,身披战盔,上阵杀敌,英勇无畏。她忘不了,他提到公主时灼灼的目光,和那浓浓的情意。
「呼──」一阵风过,梅枝嫣然摇动,簌簌得落下点点耀眼的洁白,无声无息的洒落在女子的身上,女子低头,抬起手,轻轻拂落这一身离枝的雪梅。
……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自那远远的巷口响起,愈渐癒近,女子回忆的目光调回,探出了些身子,看到远处的栗马上那抹熟悉的青影渐渐清晰,女子的眼中片刻温暖起来,恬淡的笑容挂上了嘴角。她抬手拢了拢因为清扫院子,侍弄花草而有些缕松散的头发,向下迈了一步,却又立刻停了下来。
因为,她在认出她相公的同时,也看到了奔驰在她相公身旁的那匹飞云踏雪上,坐着的另一个女子,英姿飒爽,带着不可逼视的贵气,一身白袍外罩一身同色软甲,不若普通女子的柔婉,却有着让人心动的秀上潇洒。女子注视着那人,清澈沉静的黑瞳中一波清纹荡开。
那是她的相公承影一直守护效忠的人──纤琼公主。紫竹看着那几个越来越近的身影。脚步顿了顿还是慢地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几匹马在女子伫立的门前停了下来。跃下栗马的青衣男子几步走到紫竹面前。凝视着数月不见的妻子片刻,心跳不自觉得有些加快,然想到了身後的公主,他便扶着妻子的肘臂向着白马上那个白衣耀眼的女子移前几步,对着妻子道:「紫竹,快见过公主。」
女子整整衣襟,轻轻走到纤琼公主的那匹白马前,螓首微垂,曲膝行上一礼,恭敬道:「民女紫竹见过公主。」
纤琼唇角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头打量着马下的女子。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入心地观察着承影的妻子,三年前,她与承影自兵部出来时在街上碰到了手挎菜篮的紫竹,那时的他们还未成亲,那一面,纤琼并没有太过注意她。而今日的关注,却是因为她感觉到了这两年来承影的改变。眼前的女子,便是那个带给承影改变的人。
一身淡雅朴素的碧衣,清瘦的瓜子脸上不施粉黛,乾净而婉柔。漆黑如墨的长发被悉数盘在脑後,头上没有过多的发饰,只是在髻旁斜插一只紫檀木簪,自有天然仪态。
看着那只显然有些年月的紫檀木簪,纤琼的眼光闪了闪,既而笑道:「我与小影也非外人,紫竹不必过於拘礼。」
「谢公主。」紫竹微微抬起头,侧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看着他瘦削俊逸的脸,紫竹带着无限的柔情抿嘴微笑,妻子温柔的笑意,让承影连日征战而处於紧绷的神经和疲惫不堪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心中涌起一股他也未知的柔情,他眼前的女子虽不若纤琼公主般有着倾城之貌,却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致。矜持典雅,温柔婉静。嫁人为妇三年,女子也愈显风姿绰约动人。
紫竹接到相公凝视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温言道:「相公,紫竹得知相公今日归家,已经备好了饭菜。公主屈尊莅临,不知是否也愿意留下用膳?」
纤琼公主看了眼周围都微微有些愣怔住的侍卫们,嘴角含着笑对着承影说道:「紫竹温婉贤慧,小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看着承影微有些红赧的俊颜,纤琼笑意不减,又转向紫竹摇头道,「怕是要辜负紫竹的美意了,今日军情紧急,我还得早些赶回宫去。」
承影回神,看着妻子恬静的容颜带着些歉意道:「我也不能留下吃饭了,自薛将军营中归来,怕你等急了先回来和你打声招呼,我马上就要去兵部议事,恐会晚归,若是夜深,你就不用等我了。」
紫竹点点头,看着几匹骏马如来时一般迅疾地消失在小巷尽头,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门前,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只是隐隐有些辛酸。
她的相公有多久没有和她安安稳稳地用过饭了?
七月零三天……
……
承影爱紫竹吗?成亲三年了,紫竹心中的答案依旧不明,但她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有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在天下百姓心中也如神一般存在的一个女人。
承影十岁入公主府做了纤琼公主的贴身侍卫,一直到了他二十三岁,与她成亲的半年後,纤琼公主提了他的职位。承影从公主的一个贴身侍卫升职做了中军的副将,还赐了一户院子予他。然此後,承影虽不必再时时陪伴於公主左右,他却依旧是纤琼公主指挥的中军座下不可缺少的左右手,最得力的副将。承影必须随时听候纤琼公主的命令。他白日里同公主於兵部一同理事,待纤琼公主回府,他方才归家。
至於他们的相识……紫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优美的唇角微微上扬。
紫竹於半年前在漠北的一条河边救了受了重伤顺水而下的他,承影醒後知道她来此寻亲,却无所获,如今单身一人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因为救命之恩,承影便领了她暂时回了京城,紫竹温柔贤慧,在承影不在家时,她便细心照顾他年迈的母亲。承影归家听了母亲的叙述,感动之下便欲认了她做妹妹,紫竹默不作声,却是轻轻摇头回絶了,承影问及原因,紫竹缓缓低了头,承影母亲在一旁看出了端倪,慢慢笑眯了眼睛,拾起紫竹的手轻轻拍了拍,转向承影道:「因为为娘想认了香儿做媳妇。」
承影惊讶片刻,却是望向了门外,淡淡说了声,他现在还不想成亲。
至於後来,为何她又与承影成亲了呢?
紫竹的思绪依旧沉淀在回忆中,桌上的蜡烛明明灭灭,长长焦黑的烛心慢慢陷进那汪烛油里,紫竹回过神,拾起桌上的剪子轻轻佻了挑烛心,剪断那长余的焦黑。秀美双瞳中映照的忽明忽暗的灯火又渐渐沉静下来。
为何她後来有与承影成亲?是因为纤琼公主的一句玩笑话,三年前一日出门买菜,在途中偶遇公主一行,承影向纤琼公主介绍了她,纤琼公主便带着玩笑的语气在承影耳旁低语道,人家小姑娘救了你,你怎麽报答,嗯……我想,以身相许罢了。
她记得那时承影身子一震,看着纤琼公主离去的背影,嘴角边是涩涩苦苦的笑容,如幽潭般晦明的眼中带着深深的失望和伤痛。
当夜,承影向她求婚了。
紫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絶,答应了。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竹芽新抽时,紫竹嫁给了承影──她第一眼便喜欢上的男子。
隔烟催漏金虯咽,罗帏暗淡灯花结,夜已深。紫竹进厨房往炉灶中添了些柴火,方毕,听见院外隐约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她知道是承影回来了,从厨房折回了身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夹杂着一阵淡淡的梅香,承影自夜幕中迈进屋来。
「相公,你回来了?」紫竹温柔地笑着,接过承影递过的长剑与外套。放置在床头,接着掀开垂帘走进了厨房,端出一碗盖了盖儿的青花瓷碗到了桌边,盖儿掀开,浓香扑鼻,是一碗还带着热气的细面。
「算了时辰,该是相公回了,便下了面,相公趁热吃吧,紫竹去添水让相公清洗身子。」
看着温柔浅笑的紫竹,感受着她三年如一日的体贴用心,承影心中宛若被纤纤柔指轻拨过的弦琴一般,荡过了一丝柔情,却也勾起了深深的歉疚。
对紫竹,他心中有愧,她方才过门时,他还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卫,几乎不能归家,紫竹却是毫无怨言,细心持家,照顾着婆婆,成亲半年後,他被提了职务,却也常是深夜间才归,而紫竹却一日无缺得等他夜归,再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夜宵。
一年後,他母亲离开人世,而他那时却是陪同公主在战场上,是紫竹一人,辛苦操办了婆婆的丧事,还托人带了消息嘱咐他,让他别伤心,婆婆是含笑而去的,走得安详,也让他安心在战场,不要分心受伤。
「紫竹!」他叫住了敛裙往厨房而去的紫竹,紫竹回头,温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眼中有着疑惑?
「怎麽?是差了什麽味道了吗?」紫竹又回过承影的身边,俯下身轻轻执起碗边的那只汤匙,浅浅嚐了口味道。
「和平日里的一样,相公觉得差了什麽?」热汤的滋润,让紫竹浅淡的双唇如点了一抹檀色的红膏一般,承影的黑眸渐渐深沉,他压抑住心中的那股燥火,低哑着声音道:「紫竹,唱一曲《蓦山溪》好吗?」
紫竹纤弱的身子一颤,脸上的笑意微微有些凝滞,不过须臾她又恢复过来,看着承影的眼睛轻声道:「相公,紫竹唱一曲新词如何?若是相公喜欢听《蓦山溪》,紫竹下回再唱予相公听如何?」
蓦山溪……蓦山溪,三年来,承影与她缠绵前,总会让她唱一曲《蓦山溪》,永不变更的一曲,她本不明白承影为何会有此要求,却在一日上街偶然听到,说是纤琼公主在皇帝的寿宴上,换下了一身盔甲,初抹红妆,唱一曲《蓦山溪》,惊艳四座。
原来如此……
承影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疑惑今日紫竹的提议,可是看到了紫竹面容上渴望甚至还有些……黯淡的神情,承影心一揪,半晌後,点了点头。
紫竹轻轻笑了,带着满足和淡淡的欣喜,眼中是迷烟朦胧的水意,她微微靠近两步,檀口微张,婉转如莺的清歌缓缓流出。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紫竹的声音糯糯软软,如水一般的清甜,和公主英气柔韧的嗓音不同,却是一样的动听,甚至,这一年多来他渐渐也有些忘却了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公主的妙音。
他想得入神,待回过神时,紫竹已经唱完了,微有些迷茫得抬头望去,他在紫竹闭上眼的一瞬看到了里面流露的深深伤痛。
「紫竹,」承影站起身,牵住紫竹身侧微微有些冰凉的手腕,那腕骨伶仃单薄,让承影有些心疼,他在紫竹耳边轻声低语道,「对不起!」
蜷缩在承影温暖宽厚的怀中,紫竹渐渐平静了心情,睁开了眼,抬头轻轻笑道:「是紫竹唱得不好,相公何需怀疚。」
看着紫竹清澈如水的双眼,承影突然感觉有些难受,他将紫竹拉近自己的身前,轻轻抬起紫竹的下巴,缓缓地靠近那莹莹的红唇。四瓣相贴,轻轻摩挲。熟悉的气息,惑人的温柔,紫竹苍白的双颊微微泛起一丝酡色,青丝雪肌,愈加动人。
红绫被滚,迤帐香暖。一阵缱绻缠绵过後,承影抱着怀中温暖却显得有些瘦弱的身躯,手指轻轻拨开紫竹汗湿的额发,滑过脸颊,抬起她的下颚,对上紫竹依旧有些迷蒙水气的乌眸,轻声开口道:「紫竹,我明日需得离开,同公主出征。」
怀中的身躯不易察觉得震了下,紫竹的眼神渐渐清明,她埋进承影怀中,半晌,柔柔的嗓音响起:「相公才同薛将军从战场上归来吗,按例,相公不是可以休息上十日再出征,为何匆匆到家,明日就又……?」
「公主忧心一月後同漠北的一仗,向上提交了出战令,此仗凶险,我作为中军副将,何有不随行之理?」承影顿了顿,想到了半年前他同公主上战场时见到了一名漠北的新战将,人称鬼面将军,身手矫捷,出手凶狠,且每回公主出战,他必迎阵,公主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几乎逢无敌手,如今,也是碰上了一个极难纠缠的对手了,公主对他也颇感兴趣,希望能纳他於翼下,可那人底细不明,他却是有些担心,因此也申请了随行令,同公主一起出征。
紫竹将头埋在了承影的胸前,久不言语。
承影抚摸着紫竹披散在红绫被上乌黑的长发,顺发而下,拉过她置与身侧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用手掌摩挲,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紫竹轻轻反手,与他交握,十指相缠,承影轻声道:「紫竹,此仗过後,我便辞去副将一职,与你归隐乡田。」
守一亩方田,平平安安过日子。这是婆婆逝世前唯一的遗愿,婆婆虽无学识,却是个心思通透的老人,她知道承影的心思,也知道紫竹的想法,明了紫竹深藏在温暖的笑容下一个女人心中的苦涩。她的婆婆不求承影有多富贵,但求自己的子孙日子过得平安和谐。
婆婆的遗愿承影记在心中,可惜,看着为国不停徵战的公主,他不忍,也……舍不得向皇帝提出辞函。今夜是承影第一次主动提及归隐之事,可是,他真的下定了决心了吗?
「再不变卦了好吗?到那时,我们便守着一亩方田,春耕,秋收。盖一座茅屋,养一群家畜,生一窝小孩,然後在茅屋周围中上你喜欢的紫竹,植一片紫竹林好吗?」承影轻声述说,那样的美景宛若就在眼前,抱紧了紫竹的身子。怀中的身子微微抖动着。在承影赤裸的胸膛上一道滚热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淌过。
【後记】这是旧旧旧文了,是我开始写文的第一篇短文,厚脸皮旧文新发。有个阿某某说过,这篇文是我那麽多短文里他最喜欢的一篇(太伤心啊!这不意味着我後面写的都没进步T__T),我问他为什麽,他说男主女主他都挺喜欢。
紫竹我也喜欢,承影这家伙也能讨人欢心……但我就是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