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会想出田野?」笙寒在第一时间,颇觉不可思议。
大水之後,他们撤离苗寨,换了三、四种交通工具才回到贵阳。一路上,李志翔晕车、晕船、食物过敏、鼻子过敏,连脊椎也过敏──为了挑个软硬适中的床垫,在旅馆还连换三个房间!有这种体质,不管热忱再大,都该小心。
笙寒於是又诚心诚意劝告一句:「我看你满需要休息的,还是算了吧。」
「累也要撑啊,机会难得。」李志翔顺势收下这句关怀,清了清喉咙,又故作慎重地说:「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念社会人类学硕士,论文做有关清末民初,日本人跟荷兰人来台湾开采金矿的研究。他们最近在三芝附近发现一条古道,沿途有四、五个矿坑,里面还有百年前用少量火药炸出的小洞……」
不得不说,李志翔很懂得吊人胃口。他先描述当地史料如何因战乱而散失,却又在地下室堆满灰尘的箱子里被寻获,一页页泛黄的纸,全是毛笔字手抄本。说到精采处,故意顿上一顿,笙寒果然迫不及待地问:「然後呢?」
「然後……就等笙寒你跟我一起探索罗!」见对方上钩,李志翔大着胆子发出邀请。
笙寒没搭理这句,却在思考片刻後,又问:「你们打算什麽时候出发,古道要走多久,多少人一起去?」
「矮油,学妹你这麽认真干麽?」李志翔乾笑两声,警觉自己太过心急,马上改变策略,用认真的语气说:「连我朋友总共五个人,後天下午四点在我家集合,晚上先住个民宿,第二天早上出发。古道有多长我不知道,不过听说六小时一定走得完。」
笙寒将整趟旅程想了一遍,觉得六小时真的不久,又有专门研究这段历史的人带路,难怪李志翔想趁出国前走一趟,不过……
她不解地问:「那为什麽要先出去住民宿?」
直接在古道入口碰面,不是更省时省力还省钱?
「这个……」这个才是重点。
实话既然不能说出口,李志翔於是笑着说,大家要一起行动一整天,还是先彼此熟悉一下,听领队报告个行程,到时候比较容易沟通。
这理由乍听之下没什麽不对,但也没什麽必要。笙寒还在犹豫,李志翔又热情地表示,他有车,交通不是问题,学妹你就选穿起来行动方便又舒服的衣服,什麽都不用准备,人来就好。当然,相机要带喔,不过你应该一定不会忘的啦,我猜得对不对啊,哈哈哈……
七绕八绕的,挂电话时,笙寒已经跟李志翔约好後天会面的时间地点了。
放下手机,笙寒跑去告诉父母,後天她要出田野,会外宿一晚。而在台北市的另一个房间里,李志翔则跑到墙边,用红笔在月历上打了个叉。
他接着数了数,从现在到出国,他在台湾还有四十天。将近六个星期,依过去经验,很够吃掉一个没有恋爱经验的小女生了。他於是转身,继续打电话连络人。
两天後的下午三点五十分,笙寒穿着球鞋运动裤,背着背包,伸手按电铃。
门应声而开,她随着李志翔走进客厅,里面站着个绑根小马尾、一脸大叔样的男子,这便是李志翔研究古道的朋友,也是此次活动的向导。
大叔鼻孔朝天,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笙寒虽然对古道颇好奇,但面对那张臭脸,一下子也开不了口。三人中就李志翔神采飞扬,他畅谈了十几分钟,门铃声又响,紧接着,两个穿背心短裤厚底鞋,皮肤一黑一白,都画了淡妆的女子,边嚷好热边走进来。
李志翔走上前,跟两个女生哈啦几句後,忽地回头问:「笙寒,晚上想泡汤还是想泡茶?」
「啊?」
晚上还有活动?之前怎麽没人跟她讲。
笙寒十分困惑,但环顾四周,除了她,每个人都一付理所当然模样。大叔耸耸肩。白皮肤的女生则捏着秀秀气气的嗓音,提议去九份喝茶吃芋圆,到了晚上再一起看夜景。黑皮肤的女生除了附议同伴的说法,还附带捶了李志翔一下,嚷着热死了泡什麽汤啦,神经病……
所以今天晚上,大家会对着茶跟海景,听领队报告行程,也许再讲一些古道遗址的相关故事?
有可能,但看着眼前这群人,笙寒总有种跟错团的感觉。
在她忙着搞清楚状况的同时,两个女生与李志翔已热烈讨论起等下的娱乐项目。女生们意见很多,李志翔则是很照顾笙寒,不时丢出个吃喝玩乐的选择题,指定她作答。马尾巴大叔继续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拿出包菸,往阳台走去。
看看他的背影,再听其他三人争辩几句後,笙寒也默默尾随大叔的撤退路线,走了出去。
见她跨进阳台,大叔点起一根菸,用嘲讽的语气说:「你不去搅和一下?民主社会,人人都有权利出张嘴嘛。」
「你做论文发现了这条古道?」笙寒只管问自己想知道的。
「谁跟你说我发现的?」大叔哼了一声,弹弹菸灰,才又开口:「快二十年前,沪尾文史工作室发表了两篇田野调查报告,里面就提到这条古道,一直没人理会,直到我写硕士论文,才把这些资料挖出来。」
听了几句,笙寒就知道李志翔没说错,大叔肚子里真的有料。因此,当室内的三人组终於讨论出民宿选项,安排好接下来所有娱乐活动时,笙寒也对这条古道背後的历史,多了一份认识。
她决定留下,跟着一行人来到九份。
这个地方,笙寒小时候跟着爸妈来过,当年老街寥落,她还记得,路口的石狮与石阶青苔遍布,细雨中只有一、两个老太太撑着伞,吃力地一步接着一步往上爬。
时至今日,青苔犹在,但小镇面目已改,变得相当商业化。大红纸灯笼一个又一个挑在檐下,雨还是落个不停,游人如织,因此伞阵也像条长龙,向着海岸蜿蜒而下。
由李志翔领头,他们五人进入一间最大最漂亮的茶馆,盘据了张桌子。等茶过一巡,笑话讲了两轮以後,笙寒趁空档站起身,说了声想上洗手间,便迅速闪出楼。
一离开那群人,空气立刻变得清爽。她没有多想,只依着残存的记忆,离开观光区,开始一个人的小探险。
九份是块靠海的坡地,房舍道路都依地而建,往往两层楼的老房子,一楼的大门开在一条街上,二楼的後门却开往另一条街。两点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因此,若有游客想从此街到彼街,最短途径并非沿着弯延的山路行走,而是看准关键处的人家,敲个门,让主人放你从一楼大门进去,爬个楼梯,二楼後门走出来,便到了。
当年爸妈牵着她跟哥哥,在九份的老宅里穿梭来回,当地人好客,又同情两个小孩走不动,不但让他们一家四口登堂入室,有的还会递杯水、聊两句……
这般风土民情,十多年後,是否依然存在?就算人家肯,笙寒也会觉得自己扰人隐私。她暂时没敢敲门问讯,只在穿屋巷附近徘徊,捧着相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搜寻。黄昏,街灯初上,人造光与夕阳余晖交错,正好替一块块老旧的红砖墙,提供了最梦幻的打光。
她可以一直这麽走下去,然而,有人却不愿意。
十多分钟後,手机铃声响,李志翔笑着在另一头问,学妹去哪里啊,被帅哥迷住啦,怎麽半天都没看到你回来?大家都好想你喔……
「我有没有耽误到时间?你们准备离开茶馆了吗?」笙寒听了几分钟,还听不出重点,挑个空档赶紧发问。
「没啊没啊……」
没误到正事就好。
笙寒於是轻快地又说:「那麻烦学长,等你们准备走了,再打手机通知我,我到停车场跟大家会合。」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找到想拍的东西,正准备问屋主能不能让我进去拍。」
李志翔听了,马上闭嘴。他见识过这个学妹对摄影的狂热,只要拍起照,就算你在旁边跟上三天三夜,她也不会意识到你的存在。想到晚上反正还有大把时间,他於是和笙寒约了九点见,大方挂下电话。
笙寒当然不清楚李志翔的盘算,她迅速将手机塞回裤子口袋,然後举起手,缓缓地、坚定地敲下眼前的斑驳木门。印象中,这扇门,爸爸牵着她的手,也敲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