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李志翔一路狂奔,终於抢在最後一刻,踏进飞往贵州的班机。
步上机舱走道之际,他松了一口气,心情不好不坏,毫无期待。
他已确定要进入西北大学的新闻研究所读硕士,之後将走传媒路线,跟人类学再无任何瓜葛。之所以在出国前特地到贵州做田野调查,纯粹是为了在履历表上添一笔。
刚申请到国科会计画时,李志翔很得意,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直到最近,他开始有些不满意。苗族太过和平,没有多少争议,他当初应该选个硝烟味浓的地方,比方说西藏或新疆,才具备炒作空间……算了,就当出国前玩一趟吧。
他边这麽想,边伸长手放置随身行李,才将置物舱的门盖上,一低头,李志翔顿觉神清气爽。邻座的女孩,皮肤嫩得像能掐出水来,五官明艳立体,身材起伏虽不明显,却算得上修长,标准美人胚子典范。
只可惜从穿着打扮看起来,她家世肯定不怎麽样。他一边暗自惋惜,一边以最帅的姿势落坐,俐落扣好安全带,然後伸出右手,开口:「喻笙寒吗?你好,我就是李志翔。」
「你好……老师要我转告你,改成在贵阳机场会合。」女孩大方地伸手与他一握,然後告知最新状况。
虽然觉得她手劲大了点,李志翔还是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这个穿着半旧T恤与卡其裤的女孩──在出国念书前来段艳遇,好像也不坏?
在李志翔盘算的这段时间,笙寒已经拍完起飞,拉起T恤後面的帽子盖在脸上,开始补眠。
她一路睡到香港才醒,趁转机的空档拍天拍地拍旅客,看李志翔摆出沉思者的姿势,也顺手来两张特写。他对她笑,她也报之以嘴角弯弯;他问她问题,能答的就答,不知道的就直说不知道。
就这样,两人一路相处得和谐愉快,当飞机平稳降落在目的地贵阳机场时,李志翔已做出决断。
这班飞机的乘客不多,等他跨出座位,取下自己的随身行李後,置物舱里只剩一个咖啡色半旧的登山背包,跟一个淡紫色上面有凯蒂猫贴纸的行李箱。
李志翔毫不迟疑地拖出紫色行李箱,放在走道上,紧接着,一个甜甜软软的童音自身旁响起:「谢谢叔叔。」
「不客气。」他反射性报之以最温文儒雅的语调,然後才意识到不对……叔叔?
「学长,借过一下。」後头传来另一个清亮的声音。
李志翔一怔,身体自动向前挪了一步。笙寒於是也踏出座位,然後手一探,迅速拉出背包,扛在双肩上。
方才降落前,她往下望,脚底的大地就像是张一望无际的绿色餐桌,上面挤满了千万颗青翠的馒头。这种山势,跟她以往所见绵延不绝的重峦起伏,完全不一样。
落地後,站在走道上,笙寒发现这些馒头山其实满小的,大概就几层楼高。道路沿着山七扭八弯铺设,放眼望去,最大块的平地就属这座小机场了。不会是铲平了几十颗馒头才盖出来的吧?
她跟在李志翔後头,边走边看边想,眼睛跟大脑同时都忙。走了一段路後,笙寒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名绑了块花布头巾的中年妇女,站在通道旁,朝他们不断挥手。
「老师!」她跳到魏教授面前,兴奋地指着对方的头顶问:「苗族蜡染?」
青底白花加冰纹,她见过照片,却是头一回看到实物。
「安顺苗寨特产,你等下会路过。」虽然穿着打扮一如当地大婶,魏馥如教授说起话来依然铿锵有力,跟站在讲台授课时一般无二。
她简短跟两名学生打过招呼,便问:「行李都在身上?」
笙寒点头,李志翔摇头。十五分钟後,机场行李转盘前,他们一行人多了个中型拖运行李箱。
李志翔本想打开行李,让学妹跟老师见识一下里头各种摄影器材,正要开口,魏教授便淡淡地说:「行李没掉就好,走吧。」
三人走出机场,坐上计程车。当地司机开车速度忽快忽慢,常常急煞车,再加上路不直,车子摇晃得十分剧烈。然而魏教授不肯浪费一点时间,她在前座抓着车顶横杆,转头就开始上课。
「人是环境的产物,想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与生活习性,就要先知道他们受到了什麽样的限制。」
这开宗明义的第一句,笙寒听系上老师讲过好几遍,李志翔比她资深,可能听得更多,所以笙寒还记得点头表示听到了,他却没什麽反应,只将头抵在窗玻璃上。
魏教授继续开口:「贵州全境的土地,几乎都被石灰岩覆盖,石灰岩材质疏松,被雨水河水冲刷久了,会变得坑坑洼洼。因此,贵州从地表到地底,到处都是洞。这种地形,就是地质学上的喀斯特地形。」
这名词笙寒早在课本上读过,却从未亲眼见过。她睁大眼睛,李志翔的头却埋得更低。
「喀斯特地形因为洞多,以致水的流势十分诡谲。一条河往往在地面的河道上流着流着,遇到个洞就钻了进去,变成地底暗流,也不晓得跑哪儿去绕了一圈。找个洞又再冒出来。你们可以想像,在古代,先民为了水源问题,要花费多少心思。即使到了现代,这些暗流跟暗湖,依然像天然的下水道,担负着贮水排水的功能──」
「呕!」
打断这段侃侃而谈的是李志翔。他干呕数声,脸色惨白,额角上密密麻麻全是细汗。笙寒这才恍然大悟,他刚刚的反应不是烦,是晕车。
只见教授熟练地拿出一只呕吐袋递过去,说:「撑一下,快到了。」
她接着转向笙寒:「中洞苗寨所在的那座山,地底就有支暗流,最近正好有群地质学家在附近探勘。我帮你跟他们连络过,从明天起,未来三天,你先跟他们一起活动,熟悉地形,之後再独立工作……到了。」
车子停在贵州大学校园里的一栋建筑物门口,笙寒往外一探头,上面招牌写着「喀斯特地形实验室」。
她兴奋地掏出皮夹准备付车资,李志翔也伸出手,吃力地往名牌牛仔裤後袋探去。
熟料魏教授转头,施施然对他解释:「你要拍的斗牛节位於另一个苗寨。他们的最大特色是,居住在倾斜度很大的山坡地,为保持平衡,房子的前半悬空,用木柱支撑,俗名吊脚楼。我帮你连络了建筑方面的学者,等笙寒下车,就送你过去。」
还要坐下去?!李志翔顿时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另一边,笙寒数出三张还不太熟悉的人民币交出去,魏教授接过,又跟司机拿了一张纸片,转手交给笙寒,笑眯眯地说:「收好了,不管你以後要干麽,第二门课都是学会保管收据,以便报帐。」
「那第一门课是什麽?」笙寒问。
「你都通过了还问我?」魏教授拍拍她肩膀说:「第一课,名义上叫做争取研究经费,实际上,就是一种死皮赖脸要钱的艺术。」
笙寒哈哈大笑,朝教授挥挥手,便迫不及待钻出车外。
车门关上以後,李志翔做了几次深呼吸,趁着车子尚未重新发动,开口问教授:「等我那边结束,能来学妹的田野参观吗?」
「当然……如果你时间居然够的话。」早看穿两名学生,魏馥如也不点破,只半讽刺地如此回答。
§
笙寒对这段插曲自然一无所知。当天下午,她跟着地质学考察团,飘流在一条苗语名为「格凸河」,翻译成中文是「跳花圣地河」的水上,看遍峡谷、石峰、洞厅跟各种奇怪植物,晚上则入住河畔的格凸山庄。
第二天一大早,摸黑起床。车子在半山腰上飞驰,路太险,除了当地人,没有谁敢探头往外看。就这样提心吊胆一路开到峡谷尽头,司机说到了,笙寒下车,眼前一片深绿浅绿,小径无限往上蜿蜒,从此地起,只能靠两条腿走。
走着走着,天色渐亮,鸟声渐多,小径很快变成山路,再不时成了需攀爬的崖壁。
就在笙寒气喘吁吁翻过第一座峰岭时,清晨第一道阳光落下,她猛地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石洞有如一只巨大的眼睛般嵌在山中央。云淡天蓝,那眼睛却黑黝黝地深不可测,隔着空旷的山谷,俯视众生,不带一丝一毫慈悲。
那是中洞给她的第一印象。
抵达一条小溪时,考察团决定休息片刻。笙寒只坐了一会儿,便又站起来,好奇地穿行在一块块巨石间。
此处地壳曾发生塌陷,在满地乱石之间,隐约可见地基痕迹,但是没人晓得这里住过些什麽人,究竟是天灾造成族灭呢,还是有人幸运生还。根据考证,这个遗址的历史已破万年,学术上第一个发现此地的中法联合探险队,称呼这里为「化石大厅」。至於当地居民,只很简单朴素地叫它作「下洞」。
下洞到了,中洞还会远吗?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正当笙寒拨开横在眼前的一枝翠竹,心里暗暗觉得自己实在太天真了之际,眼前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