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笙寒第一次见到龙头凤,是在八年前,她大二升大三的暑假。
那年特别热,白天简直没办法静下心来。总算等到入夜以後,气温稍降,她才盘腿坐在椅子上,为明天出发的田野调查,做最後行前准备。
盒子里躺着两个老镜头,还是爸爸几年前玩摄影时添购的,如今都传给她了。笙寒先用液化压缩气瓶轻轻喷去镜面灰尘,再就着桌灯仔细检查,等确定没有任何指纹油渍之後,这才满意地把镜头收起来。
只要再把相机壳擦乾净,便算大功告成了。
她正要取出细纤维布,视线不经意扫过笔电萤幕,接下来,某个熟悉的名字,令她停下动作。
社团聊天室里,学姐爆料说,某学弟对上礼拜外拍的模特儿一见锺情,前两天闪电表白成功,刚刚才在酒吧里被死党灌酒,为惩罚他擅自脱团,居然一声不响就结束单身时代。
「会咬人的狗不叫咩!」
「没想到啊没想到──」
众人七嘴八舌发出感叹讯息,笙寒垂下眼,用力擦机壳。
学姐口中的学弟,与笙寒同届,但不同科系。两人认识将近一年了,在她印象里,他是那种略带腼腆的男生,平日很随和,对於要去哪里聚餐或喝什麽饮料之类的,从来没意见。但只要拿起相机,不管是外出拍摄或在社内讲解,就会立即变身,态度特别认真,几乎可以称得上严肃。
这样一个人,会莽莽撞撞地说爱……就爱上?
「好难想像。」
喃喃自语的同时,笙寒其实再一次,刻意忽略自己的心情。
这不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喜欢、甚至於暗恋的对象,跟别的女生在一起。
笙寒在感情方面开窍得晚,茱丽叶为罗密欧殉情的十四岁,她的心跳还尚未因异性而失速过。等进入高中,同学之中已经有人很懂得如何吸引男生的注意力,她则刚起步,只知道傻笑跟站得笔直,看上去就一根活生生咧开嘴的电线杆。
大学里开了很多基础课程,但没有一门叫爱情学概论,教大家如何搞懂感情,或起码搞懂自己的心。笙寒在缺乏指导的情况下,逐渐倾向逃避现实。今天,也不例外。
她专心擦擦擦,等手中机壳都快发亮了,才收起相机,随着其他社员,复制黏贴一排〈要幸福喔〉,然後下线,阖上笔电。
难过是不会的,即使有一点,也要尽力否认。笙寒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斥倦怠,一定是因为白天流太多汗,在家里倒还好,出门在外要注意补充水分跟盐分。
整装完毕,她提起登山背包走到房门前面,手都放到门把上了,却又回过头,四下环顾一圈。
她的房间很小,但格局方正,米白色墙壁,有扇大大的窗。一床一几一桌一椅,布置极其简单,最醒目的颜色来自贴在床头的摄影海报。海报上枫林如火,在前方岔出两条落叶缤纷的小径,右下方则斜斜写着:
路在林中分歧,我选择了人少的那条走下去,造就截然不同的生命之旅。
虽然心底若有所失,但实际上,该带的都带了,她应该没有漏掉什麽吧?
§
笙寒从卧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笙远嘴里叼了块西瓜,手上捧着笔电,正悠哉游哉地踏出厨房,来到开了冷气的客厅。
喻笙远身高超过一百八,手长脚长,一张方脸轮廓鲜明,鼻梁挺直,因为过去一年当陆战队排长,晒出一身漂亮的小麦肤色。
一眼瞥见妹妹行动不似平日俐落,他随口就问:「你生理痛?」
笙寒摇头,神情呆滞。
笙远多看了她一眼,又说:「没事的话,冰箱里有西瓜,赶快去吃,不然很快就没了。」因为很快就会被他吃完了。
「喔。」
「也有凤梨,不冰,要自己削皮。还有葡萄,不太新鲜了,芒果,相当甜,土芭乐、龙眼、荔枝和食人花。」
冰箱里当然没那麽多水果,笙远愈报愈快,表情却没什麽变化,只眼神闪烁着恶趣味的光芒。
等他讲完,笙寒貌似思考了一会儿,接着点点头,答:「我等等自己去厨房拿。」
这答案四平八稳,笙远噎了一下,大感无趣,一屁股坐进沙发,登入游戏网站。笙寒则坐到长沙发另一端,放下背包,神色继续保持呆滞状态。
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几分钟後,主卧室传来喻妈妈甜美的呼唤:「远远,小寒,早点睡啊,明天早上四点半就要起床喔。」
兄妹一起抬头,望着墙上挂钟,现在时间,晚上九点半。
喻妈妈一向奉行养生主义,平日最爱敦促家人健康饮食跟早睡早起。前者笙远可以在外头吃盐酥鸡弥补,後者就比较逃不掉了,他清清喉咙,开口敷衍:「一定一定,等下就去睡。」
於是一切又回归沉寂。
喻家是那种没有电视的家庭。在平常,笙寒也不惦记,但到了这种时候,就凸显了大众媒体的好处,起码无聊时眼睛有个地方盯。被妈妈这一呼唤,她有点烦躁,又不想把才收好的笔电再拿出来,东摸西摸了一会儿,索性挤到哥哥身旁观战。
一开始,笙寒看得有些无聊。笙远玩的并非着重场景美工与人物造型的游戏,而是桥牌,还是外国人居多的游戏平台,聊天以英文为主,间或夹杂几句其他语言。然而看着看着,她渐渐找到了乐趣,并非来自游戏本身,而是旁观人与人之间互动。
桥牌玩家的年龄层似乎偏高,有人居然放了孙女的幼稚园毕业照当头像,当中不乏专业人士,大概因为如此,笙远的发言风格也跟着调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成熟稳健。笙寒没见过哥哥的这一面,一时之间颇觉新鲜。
看过好几盘,某次换局时,笙远切换视窗,动作慢了些,露出一大块萤幕桌布。笙寒忽地身体前倾,盯着不放,哥哥於是顺口问:「不错吧?我对家前几天把头像换成这张,我觉得好看,跟他要来解析度高的当桌布。」
「很棒……」
同时,也很特别。
那是张微距离特写,主体是枚金饰,手工繁复精密,由千百根比发丝还细的金线,重重迭迭盘绕出一只头像龙、身体有数对翅膀、轮廓却浑圆的立体图腾,背上则镶了颗鲜嫩欲滴的翡翠。
古物自有风华,但是让笙寒感兴趣的,却是相片本身。
摄影师并未遵循一般珠宝摄影的惯例,在摄影棚里用灯箱操作,却将金饰搁在雪地,在户外拍照。晶莹剔透的雪花折射日光,不但烘托出饰品原本就具备的华贵豪奢感,还巧妙地将岁月刻划於其上的沧桑痕迹,转化成一种冰封王座的气势。
新的牌局开始,桌布顿时又被遮住,笙寒於是好奇地将头凑近萤幕,想看清楚笙远对家的头像照片,是否真的是同一张。
「他现在不在线上。」笙远赶紧把那颗妨碍看牌的头拨开。
「好可惜。」笙寒坐回来,转念一想,又问:「他也摄影吗?有没有相簿可以看?」
「有……拍得很普通,完全不值得一看。」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笙远的确不觉得他对家的艺术天分有多强大,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出笔电,让妹妹看照片。
笙寒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哥哥,笙远一局胜出,心情大好,又指着桌布对妹妹解释:「真的,他自己也说这张是神来之笔……好啦好啦,等下我打完就把他的相簿网址寄给你。」
摄影是瞬间完成的艺术,许多杰作的确出自巧合,因此笙寒也没再追下去。不过趁笙远去厨房翻冰箱的空档,她还是忍不住,动手清空萤幕,盯着桌布,仔细研究摄影师对光线的处理。
等笙远回到位子,开始下一轮发牌,笙寒已进入沉思状态。
过了一阵子,她忽地开口:「你有没有问过他,拍的那个是什麽?」
「没。」这局颇麻烦,笙远无暇分心。
笙寒思绪发散,想像力也蓬勃发展:「我猜是明清时代皇室的军徽、或者勳章?」
「为什麽?」
「有龙头啊。」
「龙舟也有龙头,还不是谁都可以上去划。」笙远想都没想便出口反驳。
笙寒觉得哥哥这话也有理,她正要提出其他猜测,主卧室又传来声音,但这一次,十分凶悍:「还不睡!」
兄妹都屈服了……起码在表面上。
虽然认为现在上床,绝对睡不着,笙寒还是乖乖梳洗,躺下。
没想到,阖上眼後,一如往常,整个人迅速进入梦乡。
而在她隔壁房间,笙远关了灯,捧着笔电上床,靠着窗户旁明亮的街灯,一边继续打牌,一边无聊地问刚进入桥牌室的对家,头像拍的那是啥?古董军徽吗?
军徽?
对方似乎对这个联想颇感惊讶,顿了半晌,才送出以下几行:
W3:被你这麽一说,我也觉得它真有点气魄。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下令内务府做出这玩意儿的女人,气魄还真不小,只可惜空有雷霆手腕,缺乏大局观。她挪用军费,盖出一座圆明园,最後的下场就不用我说了。
W3:这是满清皇太后冬季冠冕上的残件,因为头取龙形,翅膀却做成凤凰收翼的姿态,所以别名龙头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