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之外地,笙寒发觉,自己并不感到意外。
他穿得相当正式,三件头雾灰色合身窄版西装,白衬衫,铁灰色领带不时闪出一点银光,手上拎个沉沉的小型行李箱,进洞後笔直朝她走来,直到距离约一公尺远时,才立定站好,放下行李箱。
笙寒也站了起来,两手往後撑着石台,有点不知所措,又觉得该来的,终究来了。
环视周围一圈,以舫开口,语调则在冷淡中带点不耐烦:「从发布影片到现在,你总共募到几台?」
「啊?」她先是一愣,然後意会过来,忙说:「五台。」
他先给了她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弯腰,开启行李箱。随着他的动作,笙寒瞧见数十个被泡绵裹紧的小相机,密密麻麻挤满一箱。
「我发了封电邮给文氏珠宝全体员工,解释这个活动,末尾附上你的影片,七天共收集了这个箱子里的两倍半。」乾净俐落解释了前因後果,他又说:「剩下的,你自己去找我秘书签字领货。」
「谢谢、谢谢。」
她的谢意十分真诚,却也十分惊惶,夹杂着不知所以的恳求与悲伤。
然而这份强烈情绪似是一点也没渲染到以舫身上,他神色不变,以同样就事论事的冰冷语气,又说:「寒,在大部分的时间,我的确只顾着盘算如何说服他人、扩大赢面。可那绝不等於我面对每一个人,处理每一件事,都选择用这种方式。而伤我最深的,是你一开始就这麽认定。」
「对不起──」她喃喃。
他打断:「如果你早告诉我,这麽希望来史丹佛,最起码,我们能够有个机会,一起面对,一起想该如何解决──」
「我也不晓得。」
那个久违了的清澈声音,以一种以舫并不熟悉的理智冷静,反过来,打断了他。
怔了怔,以舫审慎地问:「什麽意思?」
笙寒其实一点也不冷静,以舫看上去像是来一刀两断的,光想到这一点,她就绝望到站都站不稳。但靠着把手掌刺进尖锐小石笋所产生的痛意,她硬是撑住了自己,也撑住了那个解释一切的声音。
「念了两个月後,我才百分之百确定,这条路,不管人烟再稀少,都……属於我。可有一件事,我在芝加哥时就很清楚──」
费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她迎上他的目光,开口:「当时的我们,绝不可能存在『一起想该如何解决』这回事。」
「哦?」
「因为你会留我,而我、会听你的。」
比了个自己也觉得毫无意义的手势,笙寒虚弱地朝着以舫微笑:「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对不对?」
以舫神情依旧不变,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一副我等着看你怎麽自圆其说的模样。
但,她该如何解释一个心情,连自己也不敢说完全懂?
笙寒茫然四顾了一圈,蠕动嘴唇片刻,轻轻开口问:「以舫,你有过暗夜行路的经验吗?」
「没有。」
「我有。」她边回忆,边叙述:「小时候,我们全家一起上南横,半夜我跟老哥溜出垭口山庄,走在树林里不小心掉了手电筒。」
想到那段路,笙寒忍不住苦笑:「其实那时候整条银河悬在头顶上,好亮好亮。可是我习惯了依靠灯光,即使看得见,还是怕得紧紧拉住我哥的衣服不放,结果走起来磕磕碰碰,反而不停被石头绊到脚。」
「六年多前是这样,六年多後,也还是这样?凡是跟我在一起,都像在走夜路?」
以舫这句问话,不但语调冰凉,还带了很浓的讽刺意味。然而笙寒已无暇分神旁顾,因为,她已经快被自己的情绪淹没。
「两次。」她咬咬嘴唇:「都不是你,却都……和你有关。」
「第二次,是去年上半年。第一次……」低头扳了扳手指,笙寒算了一下才又开口:「距离现在,六年又七个月左右吧。」
苦笑一下,她低声解释:「那段夜路走不久,不到一个月,当时也不觉得怎麽样,後来回忆,才越想越怕。」
这一番陈述虽然没头没脑,却成功将以舫脸上如面具般缺乏喜怒哀乐的表情,给撕裂一道口。
他皱起眉,眼底出现真正的困惑,不确定地问:「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接触吧?」
那是文氏珠宝第一次推出产品之前的两个月,他忙到近乎疯狂,连睡眠都是一种奢侈品,遑论上网聊天。
「对。」眼睛很酸,笙寒吸着鼻子,嘲笑自己的落魄:「而我差点去交了人生中第一个男朋友。」
他沉默不语,她顿了顿,继续讲:「沈彦君,你晓得的。那个尝试,非常失败,很快很快,跟他相处就像高二数学的机率一样,你知道答案不复杂,有些题目还号称送分题,可就是算不出来……」
听到这里,以舫挑了挑眉毛,笙寒泄气地喃喃:「我数学靠补考才升上高三。」
「明白。然後呢?」
他的语调带了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她沉浸在失落里,也并未察觉,只一个劲地又开口。
「後来……去了芝加哥、遇见你、七天……太难过了,什麽都不愿往下想下去。去年,重返芝加哥,又遇见你、相处、分离,更难过,不晓得为什麽,这次有动力想下去……」
「一点一点整理回忆,才发现,我居然可以蠢到爱着一个人,不自知也就算了,还认真考虑跟另一个人交往……这什麽跟什麽啊!」
说到这里,她已非常激动,但他不为所动,只问:「这跟去年上半年有什麽关系?」
「都一样的啊,都是明明心里超级牵挂超级在意,却毫无自觉,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去争取。」笙寒喘着气:「就、第一次,是你,第二次,人类学。」
以舫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笙寒低头片刻,挣扎着又说:「所以,你……才是我的初恋。」
「我知道。」
「啊?」她倏地抬头,不确定是否听清楚。
以舫冷冷重复:「我知道。」
四目相视,他毫不客气地又说:「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喜欢我,远超过友谊的界限,而且自己还完全没意识到……要是缺少那种眼神牵引,你以为我会那麽快沦陷?」
「噢。」所以他什麽都明白……
笙寒忽然觉得心凉到谷底,力气一下子被抽乾。她倚着钟乳石台,凝视对方,慢慢地说:「对不起……那样子离开。但我需要确定,确定没有重蹈覆辙,确定十年後的某个清晨,我睁开眼睛,看见你躺在枕头旁边,心底不会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问:是爱情?是逃避现实?还是恐惧失去你……」
她没能说完。这是笙寒第一次看见以舫红了眼睛。虽然她自己的泪水,也正在颊边汇成两条小溪。
「总之,你就是要告诉我,因为信任度不够,所以面对我,你先选择放弃?」
「我放弃过吗?」她嚷出声来:「不,我只不能再逃避,也希望,你看清……」
「很好,你还是不後悔那个离开的决定?」
「不後悔。」停顿片刻,笙寒低声说出下一句:「我深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