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二十七岁生日,在平静中度过。
不是假日,因而无需停止工作,同时,一直等的那个人,也音讯全无。
四月中的某个星期日,复活节降临。原本学生们联合建议,在溶洞中藏彩蛋跟巧克力兔子,教授群听完,无分中外,均大摇其头,严正声明遗址不是给你们年轻人玩捉迷藏用的。之後,来自欧美的研究生说,他们从小就有过复活节的传统,所以当天该放假,进城饮酒狂欢,而来自亚洲的研究生族群则慎重表示,虽然复活节从来都不是他们的传统,但星期日本来就该放假,有什麽问题吗?
双方人马一拍即合,连带教授群也感染到热情,於是在一大早,营地里所有能动的车辆一齐发动,扬长而去,留下一只猫,一名成员,外加一锅热腾腾的面。
猫无疑就是喵花,早晨七到十一点是她的睡眠时间,雷打不动。人则姓喻名笙寒,她早预定了今天的九到十点是写信时间,自觉没理由更动。
吃了面,找块大石头盘腿坐好,笙寒还没来得及取出信纸,便感到细而润的雨丝被斜风吹着,在她脸颊上细细画下数道湿线。
终於,开始降雨了吗?
对当地农民而言,春雨贵如油。她一方面替他们高兴,一方面又有些担心──等雨多到一定程度之後,河水上涨,要进石厅就麻烦了,也不晓得以前学会的潜水技能,是否可以再度派上用场?
一道雨丝画上纸面,笙寒於是收起信纸,扛上背包,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河床,走进山腹之中。入口处如今已架设了简陋的木梯,她轻巧地爬上去,穿过小洞,来到长约两百公尺的石厅。
此地被考察团称为迎宾厅,顶部有个直径约八公尺的圆形开口,有若天窗,虽然今天太阳没露脸,厅内还是充满自然光。开口处下方是个水塘,平日如镜面般光滑清澈,石笋石柱与一亩蓝天都倒映於其上,衬着四壁绵延不绝的石幔,自然而然便生出一股与世隔绝的清幽。现在雨水叮叮咚咚打下,残响一波波回荡在厅内,虽然只有一个人在场,却彷佛比平日还热闹些,似是所有山精水怪,都不甘寂寞,趁着复活节这死而复生的日子,探出了头。
笙寒挑了块半人高、不太湿的钟乳石平台跳上去,再度盘腿坐下,也再度拿起笔跟信纸。她嘴角噙着笑,写下了「以舫亲亲如晤」六个字,正考虑如何接下一句,突然间,背包传出哔哔哔。
八成团员也发现下雨了,有东西要她帮忙收。
拿起机器,按下开关,电子通讯器材沙沙作响数秒後,一个冷冽的人声如泉水般流出:「影片不错,行销不行,经营手法则就算用『无可救药』四个字来形容,还嫌过轻。」
头晕了一下,她伸手握住一根石柱,轻轻问:「以舫?」
「你一开始就该去找品牌相机厂商合作,在实体店播放影片,同时利用店面做旧机回收,再不济也得利用募款网站当整合平台。自己架个流量超低的网站,连络起来又不方便,有心人就算看见,也会因为嫌麻烦就懒得动。」
他在……教她?
轻微的晕眩感再度出现,笙寒张了半天嘴,最後只会说:「谢谢。」
「不必。」停顿片刻,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又缓缓道:「你的每封信,我都仔细读过。」
「……谢谢。」
「更加不必。两百八十九封信,你不曾提出任何问题,没有质疑过我。」
「我有,每封信,我都问你过得好不好。」
「两百八十九封信,没有一个字解释,为什麽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
「对不起。」
「我只有一个问题。」
「是……什麽?」
「可曾後悔过?」
笙寒一直以为,像这样的时刻,她应该心跳如雷,应该大滴大滴泪水如暴雨落地,手应该要止不住地发抖,耳鸣嗡个不停。
如今,这一刻果真降临,然而万籁俱寂。
後悔什麽?
後悔六年多前,发信给一个叫「W3」的陌生代号?
不,那让她明白,什麽叫作一个朋友,是通往世界的一扇窗。
後悔那七天?
不,那是她此生最梦幻迷离的回忆。也让她认清,原来在心底,还住着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自己。
後悔重逢?
不、不、不,那是她的爱情,她最美的过去。
後悔分离?
还是……不,因为别无选择。
「可曾後悔过?」他又问了一次。
「从不。」
她答得坚决,而透过电讯,以舫的声音忽地扭曲,既像哽咽,又如即将窒息:「你的意思是……所有、一切、都不後悔?」
「不。」
喀,对方关机了。
笙寒愣愣地望着手中巴掌大小的机器──这台无线电对讲机,是每位团员的随身配备之一,其通话距离,放在空旷的平地大约可有十公里,但她身在山腹……
啪嗒、啪嗒,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当木梯骤然嘎吱作响几下子之後,以舫一如精魅,先冒出了个头,接着缓缓自她所在的地平面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