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舫:
刚抵达旧金山。比起芝加哥的轩昂,这个城市处处透着明媚。我会在这里待几天,然後跟哥一起去史丹佛,信尾有我从现在起到九月的地址电话与连络方式。
你好吗?
非常思念你。
寒,六月十九
P.S.照片是从旧金山市区的俄罗斯山上,俯视九曲花街,戴脚踏车安全帽呈大字型躺在地上的是我哥,他说他本来要跟你打招呼的,但实在累到动弹不得了。请不用替他担心,今年夏天,我会天天拖他出来锻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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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舫:
我换寝室了,信封上面是新地址,不过如果你没注意到也不要紧,同学会帮忙转的。
之前告诉过你,宿舍离田径场很近,附近没有湖畔公园,我每天改跑操场十圈。本以为幸运,没想到,却是麻烦的开端。
上礼拜周间某天一大早,我下楼看报,在大厅遇上隔壁的女孩。她们在开学前合购了一台面包机,刚做出两大条热腾腾的乾果蛋糕,嚷着要跟我分享。
延客入室十分钟後我才明白,原来史丹佛大学游泳校队的晨间集训,从田径场上的热身开始。显然,穿短裤紧身衣的校队做起操来,风光明媚不输旧金山,而敝寝室深具地利,一扇大窗方位绝佳,恰恰好可将美景全览。
先例果然不能乱开。打从她们跨进来的那一刻起,我的房门每隔五分钟被敲响一次,川流不息的女孩带来川流不息的食物,终於送走最後一位时,房里的纸盒纸杯已堆积如山。
从来以为,自己最能够随遇而安,历经那次轰炸,才晓得其实不然。因为有一年租约绑着,只能透过黑市交易,不过好在,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广告贴出去,半天就收到七八封回覆,如今我的寝室采光没上一间好,但十分安静,不时有松鼠行走於窗台,每个月还省了几十块钱。
已经一百天不曾听见你的声音。
九月,蒲公英的绒絮飘荡在风里。去年今日,就在这逐队成球的粉絮之中,我们相遇。
你好吗?一切都好吗?
思念你,一如往昔。
寒,九月十日
P.S.随信附上的是昨天搬家时拍的纪念大合照,里面大部分男生都是游泳队队员,跟他们聊天我才晓得,游泳校队的平均身高居然比篮球校队还高,完全颠覆了我对这项运动的看法……芝大有游泳校队吗?没有也无所谓,考虑到练习量,我们的冰雕队一定赢过史丹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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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舫:
几个小时前走在校园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後高喊「笙寒」,我回头,沈彦君手插在裤袋,就这麽活生生立在眼前。
三年多没见面了,我也从来不感觉跟他有任何默契可言,然而两人问候的第一句,居然是异口同声说:「你/你一点都没变!」
相对大笑後,我们就近找了间咖啡店,点了饮料,开始聊天。
前二十分钟,让我彻底了解到台湾电子产业人员的心声。沈彦君大学毕业後,在新竹的园区工作了三年,据他说,身体的疲惫自是不在话下,但担忧前途所造成的心理压力,才是他毅然决定动用所有积蓄,出国念书的主因。
谈工作谈到一个段落,他摸了摸鼻子,一脸莫可奈何地告诉我,圆圆订婚了。
「不是跟你?」我有点惊讶,却没真的吓到。
「所以我早就说啦,跟她真的不合……」
同样都是抱怨,谈感情似乎比谈工作要有趣。跟圆圆这段分分合合再分分,沈彦君讲得起劲,我也听得来劲。
到最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下结论:「个性不独立,在一起,彼此都辛苦。」
我不是很同意,但也不想反驳,只好端起咖啡喝一口。沈彦君忽然说:「我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如果到了三十岁,我们两个都还没结婚,就在一起,怎麽样?」
我差点呛到,赶快放下杯子。沈彦君并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那句话也毫无开玩笑的意思,我在脑子里绕了两圈,实在忍不住,抱着杯子问,这种约定,是不是最近在台湾很流行?为什麽我不时就会听到有人这样喊。
沈彦君想了想,没回答我的问题,却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三十岁的确早了点,那三十五呢?」
迎上他带着期盼的眼神,我才张嘴,就又听见:「其实,如果你也没太想要小孩的话,四十也不算晚。」
听到这里,我想,真的不该让这个话题继续了。於是我打断他,诚恳地表示,自己并不是个非结婚不可的人。
起初,沈彦君还试图说服我──人生漫漫,有人做伴总好过孤单之类。然而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用种奇怪的眼神望向我,然後说:「也对,在我所有认识的人当中,你最不怕寂寞。」
我愣了一下,沈彦君接着问:「那『他』呢?」
以舫,你知道吗,这是分离四个多月来,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问起你。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回问沈彦君,怎麽还会记得你?他耸耸肩,好多年前的好多影像忽地闪过眼前,整个胸口胀得难受,我索性走去柜台续杯。又灌下半杯热咖啡,有力气说话後,我才扯着嘴角告诉沈彦君,他的话,让我好想好想你。
这回答似乎也不令沈彦君惊讶,他晃着咖啡杯笑说,放弃治疗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不错、不错。
这比喻我第一次听见,觉得有趣,笑了好一会儿,结果又被他耻笑,说与时代完全脱钩。就这样子,两人居然聊到半夜才散,人生真奇妙,我再也无法想像,有这麽一个夜晚,我竟能跟沈彦君聊了这麽多、这麽久。
虽然分开时留下了彼此的连络方式,但我不认为自己会去找他,同时,也有预感,他不会来找我。
对了,告诉你一个小插曲。沈彦君提到他工作的苦,说有一天加班到半夜,心情很差,实在忍不住,拨了圆圆的手机,讲没两句,就被隔天需早起上班的她骂到狗血淋头……
这段听到一半,我就很没良心地当场大笑,手中咖啡溅出几滴到桌面。他递过纸巾的刹那,我才发现,他也在苦笑,眼底有形容不出的沧桑。
人哪有不变的道理,只是承不承认而已。
然而,这无意的一眼,还是令我不由自主感伤,几乎能感觉到泪珠在眼框里打滚。挥手与他道别之後,我骑上了脚踏车,一路冲回宿舍找信纸。
走笔至此,心头仍然一团乱。
你好吗?一切都好吗?
我想,我太想你了。
寒,十月二十三
P.S.照片是请店员帮忙拍的,我跟沈坐的小圆桌总共摆了三张椅子,整个夜晚,我总不时看着空下的那张。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你在场,就坐在我身旁……好像还能看到你扬眉微笑,趁空档无声用口型对我说,你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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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舫:
十二月中了,班上同学纷纷开始讨论,今年是否会有个银色圣诞?
教授问我意见。其实这种事,老天作主,能有什麽怨言?但我当时冲口而出的居然是:「没有雪?那不叫圣诞节!」
後来想想,这辈子,总共也就只度过一次大雪纷飞的圣诞,你在我身边。既然如此,今年圣诞节是什麽颜色,似乎与我无关。
校方终於决定,给我全额奖学金。不知道该说是焚膏继晷,终有所偿呢?还是该感谢班上某两位同学──他们还念不到一个月就果断离开冷门科系去就业,空下来的奖学金名额,成了我下学季生活的保障。
因此,我减少了打工数量,多出来的时间,有时候一天会多写个几段,希望你愿意看。
今晚忙到十点多才离开系馆。一位也是来自台湾的同学,一路打着哆嗦,同我并行走回宿舍。她看我仅披一件运动外套却不觉得冷,开玩笑说,也要去风城受训个一年半载。
自然环境是否比人文的传统习俗更容易适应?也许。但我怀疑并不,因为无论大自然的温度如何变换,幅度都敌不过善变的人情冷暖。
你还好吗?一切都好?
我思念你。
寒,十二月十九
P.S.这次这张照片,是我试图捕捉「第一场雪」的失败之作。雪粉太细了,根本没落地就消散,总共也才下没几分钟。我躺在台阶上拍,被一只橘子猫踩了过去,结果雪没拍到,画面平空出现一条长长的尾巴。
同学告诉我,猫甩尾巴表示不爽,我一定侵犯了牠的地盘。然而,我觉得牠甩尾的高傲姿态,实在、有点……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