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门:「我早到,敲了门没人应,自做主张先进来。」
执起笙寒的手背轻吻,以舫又退後一步,以监赏的眼光从上到下看一圈,才又说:「我一直以为华人的肤色与紫色系不搭,身材也不适合某些剪裁,原来这完全看人……怎麽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打扮?」
「借来的……」笙寒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大惊失色:「我房门没上锁?」
幸好进来的是以舫,不然换成闯空门的怎麽办!
她余悸犹存地拍拍胸口,他笑着摇摇头,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你知道,文氏内部雇用不少摄影师,我几天前跟行销部门的主管讨论……」
笙寒的表情,令以舫说不下去。他打住,两人对看了半晌,他忍不住用英文赌气似地说:「我是老板(Iamtheboss)!」
她没忍住,清脆地笑出声来,以舫抿了抿嘴,决定还是把话说完,他清了清喉咙,又开口:「你别想太复杂,我的意思是,以老板的眼光来评估,认为你一定能胜任愉快。而且公司里不光我一个人这麽认为,昨天我找了以森跟行销总监讨论,他们统统非常欢迎你加入。」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彷佛对自己的话信心十足,笙寒很想把自己表情调整得认真一点,但不管如何努力,眼睛都雾雾的,嘴角却自行猛往上翘,根本压不下去。
好像还在昨天,才有个未曾谋面、只在网路上交谈过的男生,以同样铿锵有力的语气,如此教育她:「所谓『专业摄影师』,其实是个笼统的名词,底下可以再细分许多类──顶尖的婚纱摄影师拍不来青蛙伸舌头吃虫,而你也不可能要求人像高手上战场,捕捉具时效性的新闻画面……」
有人愿意不顾原则维护自己,真好!
她笑着伸手摸摸他的脸,笑着低声说:「你好可爱。」
她的神色如此欢愉,然而以舫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而无力感则上升到人生新高点……
一定有办法弥补的。
他一边如此想,同时递给笙寒一张黑白照片:「我进门时从地板上捡起来的,你拍的?」
这张颇眼熟,笙寒愣了半晌才点头:「嗯……好久以前了。」
按下快门时,她十八岁零四个月,刚确定大学要念人类学系,靠着这系列其中的一张,第一次拿到摄影方面的奖项,替自己赚进暑假的零用钱。
她接过,指腹轻轻扫过相纸边缘,从哪儿掉出来的呢?
为了准备面试,她昨晚熬夜整理作品集,搬书像陶侃搬砖,这堆书移到左边十分钟後,再拖到右边去,最後在满地书籍讲义相簿的簇拥下不支睡去,做了一夜恶梦。
「部落间的战争吗?」以舫指着照片问。
「不是耶,怎麽会想到战争去……」
笙寒再将目光移回照片。结实黝黑的男子头戴藤帽,短剑背在肩上,他身旁有位老者穿了件竹盔甲,一手握拳,另一手握紧木枪。两个人都朝同一方向奔跑,背後人群虽然面目模糊,手上所拿或长或短的,却毫无疑问全是武器。
抬头,对以舫灿然一笑,笙寒悠悠地说:「战争……也对吧。人与恶灵的红白大对抗,比真枪实弹还严肃喔。」
「什麽?」
「欧亚大陆旁有个小岛,叫台湾。」
「你家。」
「台湾岛旁边有个更小的岛,叫兰屿。」
「不是你家吧?」
笙寒噗嗤笑出声──以舫真肯配合唱双簧。
她带着笑意,徐徐解释:「百年来,兰屿岛上一直住有上千名的原住民,他们是兰屿达悟族,这张照片就是拍达悟族的丧礼。」
「丧礼?这些人看起来像正在打仗。」以舫看着影像如此说。
图中表情清楚的一老一少,脸上肌肉都绷得死紧,如临大敌、戒备恐惧之意,满满写在每一道肌理之中。
这是丧礼?
「丧礼,是直接面对死亡之地。」笙寒像上台演讲般,面对唯一的听众鞠躬:「而死亡,对尚在人世间的我们来说,去掉传说,去掉宗教,去掉所有因为时间而累积出来的枝枝节节,就只剩一片空白了。关於死亡,我们其实什麽也不知道啊!」
想起来了。去年九月,为了争取修何曼的课,她刻意将这张照片放进作品集,以便解释悬棺葬时,可以做一比较。
後来时间不够,没讲到这一张,也忘了要归档,没想到,它选了今天冒出来。
她有些失神地抓着照片不放,以舫取过一件外套,披在笙寒肩上,开口想错开她的注意力:「十八岁就去拍丧礼?真有趣。」
「为什麽有趣?」她果然抬头问。
「因为我猜,你小一点的时候,应该比现在还阳光,而死亡……总是充满阴影。」
「丧礼不是死亡,是面对死亡。」她不假思索反驳:「是拿出最大的勇气,继续下去的地方。」
以舫不语,只认真地注视着她。笙寒被他看得很茫然,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怎麽了?」
「刚刚有某一刻,忽然间,你跟你的作品很像。」
「平常的时候不像吗?」好像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一个夏夜?
「完全不一样。」他挑眉:「我还记得,刚认识你的那阵子,一直怀疑,如此锐利的影像,真的是由反应这麽慢的人拍出来的吗?」
笙寒大笑,身体微倾,衣摆带过书桌,啪地一声将一本书扫落地。以舫弯腰捡起,念出书名:「《哀悼的能力》?你系主任的着作?」
「嗯。」
见她没什麽反应,犹豫几秒,以舫缓缓又说:「以芝大人类学系的规模,不会让一个领域完全没有师资,过一两年应该会有这方面的专家进来,到时候,你再申请,一定能继续。」
望向他漾了一片水似的温柔眼神,笙寒低低回了两个字:「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