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发出去之後,笙寒每隔三秒点一次收件匣。点到右手食指都发酸时,她才想到,现在是早上六点半。
印象中,以舫常熬夜──晚睡的人也晚起吧?
无力感忽地袭卷全身,她於是重新躺回地铺,阖上双眼。
三个多小时後,笙寒猛地坐起,翻过身便打开搁在枕边的笔电。
邮箱内只有一封新电邮,上周二考完的那科,成绩出来了,助教表示,查成绩请至教务处网站,想看考卷的同学,今天下午五点前来办公室。
笙寒立刻动手查,看到成绩单上的那个「A」字,她双手握了握拳。
从小学念书至今,这还是第一次,考高分让她如此打从心底感到安全。没有办法,不但前途靠这几个字母,听说如果成绩真的太差,就连学杂费豁免的这项优惠,都可能会被收回。
她喘了口气,以舫还没回信,为了不让自己有空档胡思乱想,笙寒索性穿上雪衣,走出公寓。
这是她来到芝加哥後,头一回出门没有目的地。踩在薄薄的雪上,让脚带着身体前进,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站在转角咖啡的大玻璃窗旁。
看着窗面上的街景倒影,笙寒还正犹豫着下一步的方向,丹已推门而出,很担心似地问她:「一切还好吧?」
「考得不错。」想起自己之前连续熬夜,笙寒脱掉毛线手套,边揉着眼睛边问:「我黑眼圈这麽明显啊?」
丹一愣,不答反问:「你还没看到新闻?」
「什麽新闻?」笙寒手停在半空。
丹明显踌躇了一下子,然後才招呼她走进转角,指着吧台上摊开的芝加哥论坛报说:「我早上看到这个,本来认为不可能,可是……」
顺着丹的指尖,笙寒默念出头条新闻标题:「白宫跟参众两院,继续为健保预算僵持不下。」
这跟自己有什麽关系啊?
脑子里的不以为然还没散,眼睛却自动下移,瞄见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今日凌晨,位於市中心的李奥贝纳大厦附近,发生一起枪击事件。受害者为一名华裔年轻男子,至目前为止,警方尚未公布任何消息,据相关人士指称,这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
笙寒的心脏不自主地加速跳动──等一下,先别急,华裔年轻男子实在很多,没必要乱紧张……
她才这麽想,就听见丹又说:「以舫之前跟我聊到,他今年圣派翠克节那天,站在办公室窗边,看工人挂在桥柱上,将一筒又一筒的颜料倒进密西根河里,把整条河染得一片绿。你看这新闻照片里的大厦,不但面河,还正好就在桥旁边,感觉上位置就跟他形容的一模一样……」
听到这里,笙寒迅速脱下背包,取出皮夹,拿起以舫第一次来转角时,留下那张写了「你欠我一杯」的名片,翻到背面。
公司地址──瓦克大道西三十五号……李奥贝纳大厦!
耳朵嗡了一声,笙寒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抽出手机,翻到「已接来电」栏,开始回拨那个她常常接到,却极少主动打过去的号码。
铃才响一声,便被转入语音信箱,以舫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说:「留言吧,我想回的话,自然会打给你。」
挂断、重拨,结果又重复了一遍。她不信邪,足足拨了十来次,这才确认,他根本没开机。
以舫曾说,这支号码他只给亲人跟少数朋友,基本上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叫她无论何时,只要想找他,都可以打。
显然,今天例外。
还有哪里,可以找到人,或起码找到他平安的蛛丝马迹?
手忙脚乱了一阵子,笙寒又拿起以舫的名片,找到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开始按键。
这一回,铃响十来下後,才听到他正式有礼的声音:「你好,文以舫不在,请留言,我会尽快与你连络。」
连进语音信箱五次,笙寒蓦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末,办公室没人在,也合理。
虽然如此,呼吸却愈来愈急,她连上网,登入自己的电邮信箱,现在时间为上午十一点,以舫依然未回信。
靠在吧台上寻思半晌,笙寒抬头问丹:「哪里能查得出来那个……受害者姓名呢?」
「侦察阶段,警方不会透露这些资讯。」回答她的,是不晓得什麽时候走近的乔依。他脸色凝重地又说:「你没看到,报纸连那个人是死是活都不肯透露,当然也可能还在急救中。」
死活两字颇刺耳,笙寒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不死心地又问:「如果我打电话给警方,就说、可能是我朋友这样──」
「警方绝对不会理的。」连丹都听不下去,她截断话,回头抛给乔依一个眼色,又转过来拍拍笙寒,安慰她说:「一定是巧合啦,你就先在店里坐一下,喝杯咖啡,搞不好还没喝完,他就打来约你出去看电影了。」
是的,一定没事。笙寒也对自己这麽说,然而脚却像生了根似地,不肯顺着丹的指示,往桌子走去。
乔依皱了皱眉,不管丹的眼神,迳自开口:「你认不认识他家人或其他朋友?」
笙寒眼神一亮,又马上暗了下去──她虽然认识文以森,却并没有他的连络方式。
见状,乔依又说:「也许,你可以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啊?」太慌乱了,笙寒虽然想问为什麽,却只发得出单音。
「他人在,那最好。但就算人不在,如果真出了事,管理员的口风一定比警方要来得松,邻居多少也能够察觉异状。」乔依朝想开口的丹点点头,又说:「与其乾等,不如跑一趟,跟人聊聊天,这种时候,有事做总比没事乾等,心里要来得舒坦。」
最後两句,他显然对着丹讲,但笙寒百分之百同意。她朝乔依点点头,抱了丹一下,也来不及说话,掉头立刻冲出门,朝火车站狂奔而去。
天空灰蒙蒙,飘着若有似无的小雪,她坐在车上,面虽朝向窗外,却对身旁景物视而不见。就这样,在心底质疑了一百次,为什麽今天开这麽慢之後,火车终於抵达千禧站。
挤开人潮,换搭公车,很快很快,湖滨大道就在脚底。
一路上她只顾着担心害怕,其他什麽都没想,但是等到靠近那栋外墙全是玻璃窗、耸立入云的建筑物时,排山倒海的往事,还是让笙寒胸腔瞬间一阵剧痛,呼吸因此停滞。
她抓紧背包,慢慢走近。
穿制服的门房殷切有礼地帮她开了门,目光却带了对陌生脸孔的疑惑与审视。笙寒强迫自己镇定,若无其事地昂着头,踏进室内。
门口的迎宾桌上,摆设了一只半人高、莱俪(Lalique)风格的半透明磨砂水晶玻璃瓶。环绕瓶子一圈的,是罗马酒神身边的十位女祭司雕塑,她们各个体态丰盈,将四方型的瓶身点缀得十足性感。然而插在瓶子里面的,却是近百支米白色长茎郁金香,女体的妖娆衬上鲜花的清纯,形成强烈对比。
装出欣赏花艺的模样,笙寒慢慢绕了桌子半圈,以眼角余光观察环境。此地的改变并不大,豪华依旧,大厅的挑高设计也一如当年,数百坪全部打通,气象一派恢宏,只用具现代感的小块艺术地毯与比人还高的绿色盆栽,便制造出流畅的空间动线,也分隔了接待处跟几个会客的角落。沿着柜台、小茶几、沙发等家具,则随处摆设小盆或米白或深紫的风信子,暗香四处飘荡。
踏在厚而软的长毛地毯上,笙寒完全不晓得接下来该怎麽办。然而经验告诉她,在这种高级住宅区,只要一显露慌张,便会有人上前盘查。她的衣着缺乏说服力,唯一能靠的,便是态若自然。
於是她心里虽然犹豫,脚下却毫不迟疑,赏过了花,便直接走到会客区的落地玻璃窗旁,坐在一张无人的大沙发椅上,学着旁边貌似正在等人的青少年,取出手机把玩。
仔细观察一圈,笙寒感觉室内的气氛颇祥和,不像有住户出事的模样。她咬咬嘴唇,又连上网,先查电邮,然後将所有拨过的号码又各拨数遍。
结果一样。再环顾四周一遍,她毅然站起身,走向柜台。
台前站了位穿着西装、胸前别了名牌的灰发女士,她带着职业性礼貌微笑,不动声色地边打量笙寒,边客气地开口问:「你好,我有什麽可以为你服务的吗?」
能直接问她,是否有住户被枪杀或枪伤?
显然不妥。笙寒顿了顿,试探地说:「我想找一七○八号,文先生。」
对方神色并无异状,只拿起话筒,按键。铃嘟嘟嘟响了十来下才接通,灰发女士低声讲了几句,抬眼问:「请问你是?」
她赶快报出姓名,灰发女士对着话筒复诵一遍,只停了几秒,便带着微笑开口说:「喻小姐,你可以上去了,请用二号或三号电梯。」
以舫住处有人,而且要她上来!
一颗心立即高高悬起,笙寒咬着嘴唇进电梯、出电梯。以舫的公寓是十七楼的边间,她一路迈大步,走过悬挂各式油画与鲜花装饰的长廊,直到看见那个烫金的门牌号码时,脑子里还是一团乱,手却已自动举起,放在门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