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满满两大盒文件,跟以舫略带红丝的双眼,笙寒心里虽甜,口头却忍不住埋怨:「不急啊,你下次喝咖啡再带过来就好了嘛。」
「下次不晓得是哪一天。」他拉开椅子坐下:「我们明年一月底,要跟北京的故宫合作,在紫禁城同时举办春季发表会跟清代皇室的珠宝展,现在进入最後筹备阶段,之後肯定天天兵荒马乱,还是趁有空,先拿给你。」
「这样……你可以叫我过去拿啊。」熬夜完还开车,太伤身了。
「真的?」以舫眼神闪了闪:「你愿意来?」
笙寒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确从来没去市区找过他,同时、好像……也对「他的地方」,多少怀着一份抗拒。
她挣扎着想解释,他见状,莞尔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当我没问。」顿了顿,又说:「今天适不适合讨债?」
「啊?」
「你还欠我一杯。」
这个没问题,她爽快点头:「当然,你等我一下。」
转过身,进了厨房,笙寒拉住丹问:「能不能卖我一杯乔依三天前烘好的蓝山?」
真正产自牙买加的蓝山咖啡豆得之不易,价格更是居高不下,是以转角并未将此选项列上,只当有熟客问起,才依当季进货价格供应。
丹瞄了以舫一眼,交待笙寒:「蓝山要用日式虹吸壶,才煮得出那股甘甜跟果酸,虽然不是你的班,这位客人还是给你负责罗。」
「了解。」
随着这句朝气蓬勃的答应,厨房响起一阵机器声。晓得她在忙,以舫索性闭上眼,放松肩膀靠在椅背上,让店内隐约流传的民谣歌声,盘旋在心间。
听了一会儿,鼻端未曾出现咖啡香,耳朵却传来笙寒靠近的脚步声,他不解地睁开眼,然後脸色突变……
「胡萝卜汁?」
「对啊。」笙寒丝毫不觉得这有什麽问题。以舫的胃一向不太好,喝咖啡前当然该吃点东西垫垫底。
她坐进他对面,又解释:「冰箱里只剩这个和一颗苹果,我统统打成汁,还加了点蜂蜜跟柳橙调味,丹喝了半杯,说味道不错。」
见他脸色愈来愈难看,笙寒才记起来,以舫小时候好像挺恨胡萝卜的,长大以後可以吃,可绝对称不上有爱。她赶紧将左手拿着的碟子也搁上桌:「南瓜派。统统吃完我立刻煮乔依的私房蓝山……」
「这杯灌下去,管你蓝山红山嚐起来都只会像产自胡萝卜山──你真当是我兔子?」
虽然这麽抗议,以舫还是端起玻璃杯,小口小口努力吞咽。笙寒则趁这个空档,打开他带来的储物盒。
以舫的品味一向绝佳,笙寒本来只想大概翻翻,却愈看愈入迷,不知不觉翻过半本摄影集,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
十多分钟後,文以舫成功吞下小半杯胡萝卜汁,他没理会那片南瓜派,却擦擦嘴,开口问:「有部分讲义我扫成图档,档案很大,还没寄出去,怕灌爆你学校帐号……你有没有容量够大的邮箱?」
笙寒从摄影集里被猛然拉了出来,抬起头,怔了片刻才反问:「Gmail 行不行?」她对电子邮箱的大小毫无概念。
「可以,我马上传,你也同时上网收一下。」
虽然不懂为什麽他希望她马上接收,笙寒还是从背包里抽出笔电,以舫也抽出平板电脑,两人於是进入现代社会的沟通模式──面对面,却各自望着自己的萤幕。
她登入,过了几秒,一封新电邮抵达。笙寒还没来得及开信,就有个小视窗弹出来问:您是否要将W3设为连络人?
确认过电邮地址後,笙寒将视线抬高,望向以舫。
他用的,是他五年前的旧信箱──那个与 MSN 同样帐号,承载了彼此间所有鱼雁往返,最後却彻底断讯的信箱。
他没理她,只自顾自按着键盘。等了片刻,笙寒默默将视线拉回萤幕,点下「接受」。下一秒,那个久违的龙头凤头像,出现在连络人栏位,而几乎在同时,一个交谈视窗从萤幕右下角弹了出来。
W3:您好,我是文以安跟文以森的弟弟文以舫。
回忆在脑海里翻滚,她瞪着那行字,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寒:你好。
对方一秒都不浪费,立刻又回:
W3:请问,该怎麽做,才能突破我现在的困境?
就在「相遇」的第一天,他们有过一模一样的对话,只是如今,立场颠倒了……
他如今的困境是什麽,她该怎麽回?
答案似乎太过明显,又太不可捉摸。反正人就在眼前,笙寒决定不管网路了,她抬起头,没头没脑地说:「我不认识文以安耶。」
「会认识到的。」对面飘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声音。紧接着,她的萤幕又多出一行字:
W3:我有段自制影片,一直想找你一起看,什麽时候有空?
现在?
笙寒还是不肯动手,她动嘴,回:「要不要传过来,我笔电的萤幕比较大。」
「好。」这一回,以舫抬起头回答。
他的态度,再加上网路与现实交错、过去同当下缠绵的对话,无端令她有点紧张。然而,下一秒,悠远绵长的教堂钟声,从他桌面上的手机传出。
以舫瞥了一眼,微蹙眉──通常来说,若无紧急事件,秘书不会拨这个号码找他。
他向她道了声歉,接起电话,只讲几句就匆匆挂断,转头望向她,眼底有掩饰不了的沮丧:「北京那边出了点纰漏,我得尽快飞过去解决。」
「很麻烦吗?」笙寒其实不知道该问什麽。
「做生意就是这样,出问题、解决、再出问题、再解决,直到卖完、收款,还会有问题等着要解决。麻烦的,不是这个……」顿了顿,以舫低声说:「有可能,我绝大部分时间人得在北京坐镇,要等到发表会结束,才能回来。」
也就是说,直到明年一月底,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又要相隔半个地球远。
两人面对面而坐,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眼底找到浓浓的无力感。
就这麽无语对坐半晌,笙寒站起身,环顾桌面,问:「果汁机里还有大半杯,我打包了,你带在路上吃,好不好?」
她语气轻快,像已经恢复过来,然而神色中的那股不舍,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
以舫凝视着她,嘴角不可察觉地往上翘了翘,欠身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笙寒大步跨进厨房。
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捧出个纸袋。以舫接过来,低头瞧一眼那杯颜色鲜艳的胡萝卜汁,忽地笑出声,揉着鼻子说:「放心,兔子表示,一定统统舔乾净,保证连渣都不剩。」
「兔子好乖。」笙寒也忍不住笑了。
想到之後几个月,再也见不着了,笙寒忍不住伸出手,像摸小白兔般地摸着他头发。
才碰了两下,正要收回,手腕却被对方抓住。以舫将她的掌心,移到他脸颊,缓缓蹭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抬头问:「等我回来,一起看影片?」
「一言为定。」
他站起身,紧紧抱了她一下,然後推开玻璃门。
笙寒立在原地,目送以舫骑上脚踏车离去。过了半晌,有人拍她肩膀说:「走啦?」
她转头,丹靠在柜台上,抽着鼻子,又问:「你用什麽煮的?我怎麽闻不出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