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以舫的坚持之下,两人一起走回她的住处。互道晚安後,他轻轻搂住她,低下头,在她额前印下一个吻,这才神色自若地道了声晚安,於暮色中离去。
至於笙寒,她用手按着刚才被亲过的地方,没搭电梯,却摇摇晃晃从楼梯间爬回自己房间,重重跌在地铺上。
只是一个晚安吻,没什麽的。
她闭上眼,如此告诉自己。又过了三、四十分钟,才爬起来,吃饭洗澡写作业,一如往常。
之後,这种「没什麽的」事件,开始层出不穷,落在外人眼底,就成了有意思的风景。
借地利之便,转角咖啡的老板跟老板娘,成为首批观众。嫌剧情不够紧凑的乔依,为了加把火,特意打破转角惯例,让人包场。於是在十一月一日那天晚间,文以舫先生自备蛋糕、外烩、香槟、室内管弦乐团,跟可以淹没整个转角的大量鲜花,庆祝他的二十九岁寿诞,仅限亲朋好友参加。
在文氏珠宝的公关部门精心策画之下,这场生日派对规模虽小,却精致异常,参与者不但有吃有玩,最後还有礼物可拿。文以森原本以为老三突然转性,决定高调行销自己,到场十分钟才恍然大悟,不动声色举起手机拍照。另外有两人准时到场,待到所有活动结束才离开,跨出门时面面相觑……
「他们五年没连络了耶!这算不算某种温水煮青蛙?」也青如此问颖薰。
「水很烫,那只青蛙的皮比犀牛还厚。」一如往常,颖薰给出一针见血式答案。
也青张了张嘴,显然对此话颇有意见,最後却只说:「不晓得为什麽,明明性格很不一样,可是每次你开口,我都忍不住想起大哥。」
「你有大哥?」颖薰随口问。
「……某人的大哥。」
「程敏世就程敏世,用『某人』取代听起来也不会比较有气魄。」
「谁要气魄啊,我就不想提到他名字不行吗?」
「请便。」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两名女生默默往前走。五分钟後,她们停在住处的大厅门口,其中一个忽然开口,以沮丧的声音问:「不想提又一直提,这样会不会很丢脸?」
「不会。」
「真的?」
「不会丢到我的脸。」
「……」
这回,也青连嘴都张不开了,显然无语到极点。她顿了半晌,举起左手拎着的纸盒,有气没力地转换话题,问:「去我家分赃?」
话有点难听,但这赃的来路不但光明正大,还有益环保──派对开完後,食物还剩一大半,於是三个女生合力打包,就连没吃完的生日蛋糕,也被颖薰装进原本的木片盒子,一起带了回来。
对此建议,颖薰自然毫无异议,也青嘟着嘴举起手戳了一下电梯按钮,又说:「笙寒不要蛋糕,你烤牛肉沙拉等下多分她一点。」
「她跟我们分这些?」颖薰有些诧异。
「不行吗?」也青漫不经心回嘴:「明天之後,她也还是得填饱肚子啊。我说呢,自恋的男人真烦,庆个生还劳师动众,要是今晚负责清洁的团队懒一点,明天笙寒就有倒不完的垃圾、洗不完的碗盘。」
默然片刻,视线落在手里那个有着名酒店招贴的木盒上,方颖薰耸了耸肩。
收买人心,低调展示财力,高规格宣告主权,外加警告潜在竞争者……今晚,她看到的可不是自恋生日派对,而是标准把情场当商战打的实习演练。
然後,等一切结束……女主角回家吃剩菜?
嗯,男主角看来脑子也不是豆腐渣,可见其中必有苦衷,逼得他不得不赌一把,先攘外再安内。
自觉看穿了某种天机,方颖薰淡定地开口:「笙寒不要蛋糕的话,马铃薯沙拉也可以多分她一点。」
再次耸肩,她做出总结:「反正,无论怎样,我还是不丢脸。」
§
不管旁人做何观感,无可否认地,这次庆生的确起了公告天下的效果。之後,邀笙寒周末出游的人数暴减到零,以舫则来得更勤,一个礼拜起码三天开车到芝大。无论笙寒在咖啡店打工或者进图书馆,他都以男伴身份陪在身旁,直到夜深才离去。
以舫的态度大方自然,就算偶尔有点亲昵的小动作,也都点到为止,从未越界,更不曾说破任何事。笙寒处於完全被动状态,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催眠自己,没什麽,没什麽……
非常鸵鸟,她晓得,但、又能如何?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多礼拜,在十一月中旬的某个周间早上,她扛着里面没相机的背包,推开转角咖啡的店门。
今天,她的身份不是女侍,而是采访者,而受访对象,则为老板乔依。
硬着头皮做过几次深度访谈之後,笙寒发现,访谈跟照相两者之间,居然有着共同点。在某些时刻,镜头所能捕捉的瞬间,肉眼反而无法察觉;同理,想挖掘言语背後的深意,也不可以纯靠耳朵,必须五感齐用,往往一个手势、一记眼神,比半小时交谈,还能传达出更多的讯息。
她走进地下室,坐在贮放咖啡豆的木桶上,跟乔依聊他当年穿越边境的事。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对历经生死挣扎的人而言,依然恍如昨日。
笙寒听得好几次都差点落泪,然而她竭力稳住了呼吸──乔依都没哭,她更加没资格难过或同情。在这种时刻,尊重,是唯一能给出的反应。
一个多小时後,笙寒结束访谈,走回地面。
心情尚处於激荡状态,她跟丹打了个招呼,索性跑进厨房煮一杯咖啡,坐在以舫平日常坐的桌前,打开笔电,翻阅朋友们送回来的问卷调查结果。
「客观」这个题目实在边际太大,笙寒自己弄了一阵子,突发奇想,发了十来份电邮,请大家根据本身所学所感,讨论客观是什麽。她原本只是为了好玩,但出乎意料之外地,大家都认了真。
敏世跟也青不约而同表示,不相信有客观这种东西。也青以小说跟正史做对比,认为作家笔下的虚构世界,往往比史学家戮力严谨记录的所谓「真相」,还更能反应时代。敏世则很乾脆地用量子力学导出公式,然後数学证明,观察者永远会影响被观测对象的行径,所以没有客观这回事,因为只要你「观」了,就会造成差异。
而另一位正在当制片,据说每天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五小时的男生回:「就希区考克电影来说,客观镜头,就像是第三人称小说,有时候仅仅是站在旁边看,却比亲身体验,更令人恐慌……」
果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客观。她看得正乐,叩叩叩,有人敲玻璃窗。
笙寒抬起头,只见以舫就站在外面。他朝她笑了笑,往前走几步,推门进来。
「今天不用上班吗?」她问。
「上过了,昨晚没睡,一直在公司忙到清晨六点半才离开。」他如此答。
以舫今天难得穿出暖色系,米色长袖线衫,外头罩了件暗红的毛衣,头发还半湿,大概是刚冲过澡就出门。
他将手里的两个手缝的牛皮储物盒放在她桌上,又说:「我在『芝加哥摄影学院』上课时的笔记,还有过去几年陆续收集的摄影集。」
「啊,谢谢……其实不用这麽赶的。」笙寒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昨天她无意中提起,为了专心准备访谈,过去两个月,自己出门连相机都不带,有时候会好怀念那种按快门的手感。他听完了却说,不拍是好事,但这不等於不用眼睛,更不该等於不练习,应该趁这个机会,学习在心底掌控快门键。
她当时听了很兴奋,直问怎麽做,他只笑笑说需要系统性教材,没想到,二十四小时不到,他居然特地送教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