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見鍾情II/實境 — 8. 為了對抗寂寞

望着手机里那位精神抖擞的老先生,笙寒点头。她虽没见过何曼本人,但上过他的网页好几次,这张照片就挂在首页上,早已眼熟。

问题是,为什麽要给她看这个?

她站在原地不动,轮到以舫踏前两大步靠近,轻松地说:「他现在应该更老了,这张照片是十年前,也就是我大二那年,他获颁美国国家科学研究院院士的时候,芝大校刊访问他,顺便找摄影师专门拍的。」

「喔。」所以呢?

「我对他这张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在校刊同一张纸的背面,同一个位置,放了我在雪地里裸奔的照片。」

他的声音还跟记忆中一样低沉醇厚,带着音乐性的起伏悠扬。然而传进她耳内,效果无异於打雷,轰隆、轰隆……

笙寒张开嘴、又阖上,反覆了两三次,勉强挤出两个字:「雪地?」

等一下,这不是重点。

「裸奔?」她一定听错了。

「其实照惯例不用全裸,女生可以穿内衣裤,男生可以穿一只袜子,不过……我懒。」眼前那人微微一笑,肯定了她的听力无误。

也许在芝大校园,裸奔并不特别(可是她没看到过啊!),也许以舫热爱天体活动,只是从前没提而已(那现在又为什麽提呢?)……

努力按下脑子里骤然涌出的乱七八糟声音,笙寒朝对方点点头,一脸庄重地说:「一脚穿袜子一脚没穿,走起路来……的确不方便。」

对方眼神闪了闪,以同样庄重的语气回:「那只袜子不是给人穿在脚上的。」

不穿脚上穿哪里?

她刚想发问,目光不自觉往他下半身一溜,对方微颔首,含蓄暗示她看对了地方,下一秒,笙寒脑中再度轰轰轰……

这一次,炸得她满脸通红。

所有淡定、客气、保持距离以策安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笙寒喘着气,结结巴巴问:「你怎麽会、怎麽可能……干这种事啊?」

「所以我说,你没看过我冲动。」

以舫表情既顽皮,又带点得意,他扬眉,又说:「不过那次也不是冲动,我在健身房练了三个月举重,才敢脱这麽彻底。」

「这不是重点吧!」笙寒哭笑不得:「你怎麽会去裸奔啊?」

她瞪大眼睛等答案。孰料,对方摆出惊讶的表情,反问:「芝大传统啊,都入学了还没人告诉过你吗?」

「传统?」这间学校居然有裸奔的传统!

「别担心,没强制规定。」大概是看出她的恐慌,对方马上加一句。

「谢谢……」这个回答可能颇诡异,然而笙寒现在的心底,真的充满谢意。(咦?)

她的慌乱一定颇具娱乐效果,因为以舫轻笑出声後,才徐徐解释:「每年一月底二月初,在冬学季最冷的一周,每天太阳昇起前的几个小时里,学生会会在校园举办各种活动……别紧张,大部分都不刺激,在我大学的年代,最多人参加的是烧热巧克力,大家边喝边溜冰。」

总算有个正常的了,她又喘口气,以舫则侧身,指着他的身後:「溜冰场就在社科馆後面,只要你对巧克力不过敏,明年可以去试一下,我好像记得,不溜纯喝也欢迎。」只是会被推下去。

不明底细的笙寒用力点头:「一定。」

以舫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又指着她的斜後方说:「还有一个活动,在四合院广场,是找齐四十人分两队,二十个人做瑜珈,另二十个则照着这些人瑜珈的姿势,做冰雕。」

「真的?」笙寒觉得这项活动比喝热巧克力有趣,她寻思片刻,忍不住问:「没做过冰雕的也可以报名吗?」

「当然可以,不过手脚要快。我就是慢了我室友一步,被指定去做瑜珈,做到快冷死,还被嫌姿势不够正确,结果雕出来每个人都问那只是不是松鼠抱尾巴。」他朝她扮了个鬼脸。

笙寒噗嗤笑出声,以舫眼底闪过一道璀璨的光,笑容却如月色般益发柔和。

他轻咳一声,又娓娓解说:「至於雪地裸奔呢,其实是雪地竞走大赛,只是服装规定比较特别。这项比赛历史最悠久,也最为人知,只不过太冷了,很多人脱光了跑两步,亲友团拍完纪念照,就穿起衣服当观众,我也只有大二那年能坚持全程。喔,对了,所谓全程,大概绕小半圈校园,从社科馆大门出发,一直跑到你後面的总图……」

站在石雕怪兽的脚底,女孩的目光随着男生修长的手指移动而转向,就这样,笙寒像被以舫拉着跑一般,看遍他的年少轻狂。

等过了不晓得多久,她回过神来,赫然发现他讲完了,正含笑站在自己面前,而剧情发展,远远超过了预设的只谈天气……

怎麽办?

大大的问号在脑子里闪动,却无一丝答案的头绪。她不自觉地抬起眼,下一秒,在四年又七个月後,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度与他视线对撞。

跟从前一模一样,幽暗深黑色的瞳孔内,光采亮到灼人,充满了她看不懂的讯息,跟自己小小的倒影。

不知不觉中,笙寒屏住了呼吸。

两人相对凝视了一会儿,以舫才打破寂静,态若自然地将语气从玩笑调回正经,缓缓开口:「芝大在创始之初,就充满非常浓厚的理想主义。百年下来,这间学校慢慢养出一种出尘的气质。入世,但跟俗世永远保持距离,一些貌似疯狂的举止,其实,只是为了对抗寂寞而已。」

他打住,她却还没回过神。怔怔地点了下头,笙寒脱口而出:「跟你很像。」

「疯狂吗?也许。」以舫嘴角微勾:「不过,就理想主义性格这一点,你更贴近。」

这句应该是夸奖,但反而让她有些不自在,笙寒偏了偏头,避开对方的视线,以舫并不在意,只略带沉思似地又开口:「芝大人欣赏聪明人,却更敬佩傻子。因为历史证明,人类如果能有所进步,主要靠的是坚持,或者更强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嗯。」

「所以,争取修课这个举动本身,绝对会留给教授一个好印象,只不过……」

只不过什麽?她马上调回视线,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以舫却轻咳一声,先露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才接着说:「如果在五分钟之内,不能让教授感兴趣,你大概就会被扫地出门。」

眨了眨眼,她脑子转了一圈,最後迟疑地答:「我听到的是三分钟耶……」

於是,这一次,换文以舫噗嗤笑出声。笑够了,他不客气地回敬:「三分钟是男生专利,美女到哪里都享有特权,五分钟是我猜你的魅力范围。」

「了解。」

忽然间,魔咒解除,笙寒清醒过来了,脑筋不再只随着他的话打转。

以舫还在眼前,手插在深褐色法兰绒长裤的口袋内,姿态一片悠闲。望着他,她嘴角弯起,欠了欠身,像是在一瞬间长大了般,以成熟的口吻说:「非常荣幸,我的魅力范围,居然能比泰晤士报的前特派记者多两分钟……」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是金黄色的中午,两人站在石头怪兽的脚底下,不谈他们共享的短短曾经,只讨论周围百多年的过去。聊着聊着,笙寒心中竟渐渐涌现一种老友把酒话桑麻的醺然快意,直到聊至某个段落,以舫问她,要不要在实战前,先做点练习?

「进去,找张桌子坐下来,你可以把我当教授,试图说服我。」他指着身旁建筑物如此说。

有点牵强的提议,但她没点破,只顺着以舫所指望去,问:「雷诺兹俱乐部的咖啡厅?」

芝大有许多小小的餐厅与咖啡厅,这间她天天路经,却始终没进去过,只不时从窗外瞥见里头马赛克瓷砖的桌面,跟蓬着一头乱发、高谈阔论的大学生。

「里面咖啡有点糟,贝果口感一流,我以前上完课,常买一大袋回去当早餐。」以舫眼底流露几许怀念。

笙寒并不认为这种练习有太大帮助,但他这份与她无关的怀念,却触到心中一块柔软的地方。既然对方都表现出了和解的诚意,在某个范围之内,她愿意,尝试不再剑拔弩张。

跨前一步,笙寒嫣然回头,说:「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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