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見鍾情II/實境 — 7.  心防

之後,笙寒也学颖薰,进系馆找秘书同学聊天。她因此听到了更多传说,同时也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何曼教授以性格闻名。在这个大家都很有个性的校园,他硬是比其他人更有个性一些。最近的故事发生在今年春天人类学系每周例行的研讨会上,有位东岸来的知名学者被邀请来发表论文。他站上讲台,先花五分钟简述研究动机,还没讲完,便被何曼打断,指出这个动机本身就有逻辑上的谬误。

学者能知名,大抵也都不好欺负。客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何曼的打断,不但为自己辩护,还顺带讽刺一番。两位都上了六十岁的重量级教授就此展开唇枪舌剑,完全偏离那篇论文,成为一场人类学的方法论大战。

两个小时吵下来,底下莘莘学子无不目瞪口呆。然而更妙的还在後头,研讨会结束,他们两人各端一杯咖啡走出系馆,一路上不顾行人注目,继续戮力争辩,吵着吵着,似乎真吵出了点共识(或情感)。之後,这两人竟联手写了篇这方面的论文,初稿甫见世,便在学术圈掀起一阵波澜……

所有人都鼓励笙寒向何曼争取修课,最好是能够跟他大吵一架,那前途肯定光明灿烂……加油,你可以的!

聊完一圈,笙寒觉得自己身上蓄满了正面能量,跟一种莫名其妙的风萧萧兮易水寒气息。

只不过修个课而已,需要这麽紧张吗?

吃面线的那天晚上,她如此询问头发颜色像枯黄稻草的罗杰同学。他用眼角扫了她一下,慢条斯理表示同意──是啊,我也听经济系的同学讲,诺贝尔奖算什麽,我们这儿量产,论打卖的。

笙寒当晚回到家,把网路昵称改为「英式幽默好难理解」。

其实,她对罗杰话里的言外之意,完全感同身受。头衔跟奖项也许不算什麽,但当大批人才都集结在同一个弹丸之地时,那光华自然让人无法直视。而要向这些人争取认同,那心理压力也大到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加速准备功课的脚步,同时也默默调整心态,不停催眠自己:都来到这里了,不做出点成绩,对不起打工的存款,对不起爸妈出的机票钱,更对不起魏教授帮忙的一片苦心,所以即使偶尔会违反本性,在未来的三个月,她要主动,要积极,要奋力求表现!

就这样,来到新城市的兴奋与探险心情,逐渐被被前途的忧心与执着所取代,日复一日,时序很快走到九月的最後一个礼拜一,开学第一天。

新学校的第一堂课,她提早进教室,从早上九点坐到十一点,全神贯注两小时,下课铃响的那一刻,笙寒喘了口气……

授课分量很重,难度倒没高出太多,英文更不是问题,只要下足功夫,她会有好成绩,更会有收获。尽管如此,两小时扎扎实实的课下来,也真的很累人。她抓起笔记本,慢慢走出教室,想藉着初秋的校园风光,松弛肩头僵硬的肌肉。

大学生对开学的态度,显然跟她这个研究生很不一样。走上大学路,只见两旁草地上人们三五成群,有的站在一起抓块披萨边吃边聊,有的拎着啤酒罐边走边说笑,还有好几个脱了上衣的大男孩,抱着橄榄球在她身边冲来冲去,秋阳洒在他们小麦色的皮肤上,照得人金黄,汗水一滴滴,也闪闪发亮。

走到雷诺兹俱乐部旁时,她不经意地抬了下头,一只蹲在墙上的怪兽石雕,骤然跳进视野之内。

这些神话里才存在的动物,是芝大建筑的另一特色,也是人类想像力的极致。牠们虽形态各异,却全都面目狰狞,眼前这一只,头像龙,躯干四肢都像狮子,背上却长出两只老鹰般的翅膀,正张大了嘴做嘶吼状。

从她的方位望去,有数缕黑色长线,自石兽的牙根深处流出嘴角,顺着身体蜿蜒而下,像是噬人後滴下了血迹,风乾多年,变色凝固。

刻意染上,以增加戏剧效果?

偷闲的心只要冒出个芽,就再也抑制不住生长。笙寒索性挪到路旁,站在墙角取出相机,举镜头观察。调整好焦距後,她发现,那所谓乾涸的血迹,在黑中隐隐透着一抹苍绿,应是斑驳的青色苔痕,经过大自然鬼斧神工,以假乱真。

少了血腥联想,相机萤幕上,那只石兽微侧头,斜睨苍天,在趾高气昂中,竟带了三分撒娇的味道……

太太太可爱了!

笙寒发出会心的微笑。边调整角度,边往後退,想完整取下这幅画面。

一步、两步、再一点……最後半步,她重重踩在某个人的脚背上。

「小心!」那人没喊痛,却忙着先扶住她。

下一秒,有股熟悉的茶香窜进鼻腔,笙寒马上站稳,连退三步,跳出他的怀抱。

「以舫!」

随着这个名字散落满地的,是她原本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

为了跟何曼解释这门课对自己的重要,她前两天印出了几十张在贵州拍的照片,本来都编好顺序,加上注解,如今这一下全乱成一团,笙寒立刻蹲下去,一张张捡起。

捡到一半,有只修长的手,握着一叠照片,伸进她眼前。

「我检查过附近,剩下的都在这里了。」以舫声音轻快。

她低头喃喃道谢,接过来时,顺便瞄了他一眼。以舫深棕色的头发像刚剪过,比之前短,凌乱中带着层次感,嘴角仍有隐约的笑意……

刚刚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八成很滑稽。

「你又回去,把想拍的都拍了下来?」见她不言不语,他於是指着她手里的石洞与悬棺影像,开口询问。

笙寒拘谨地点头,回:「对。」

「後来变成你的硕士论文了?」

「对。」他怎麽会知道?

脑中才闪过疑惑,耳边又传来新问题。以舫指着她手里的照片,彷佛很好奇似地继续追问:「这张棺木的角度是正面──河水涨得高过岩壁,让你能从上往下拍?」

当对方充满求知热忱,把你当国家地理杂志观赏且谘询时,应该如何处理?

来之前,她并未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当然也就没做任何心理准备。因此,听了以舫的问题之後,笙寒愕然片刻,才决定好冷处理原则。

她简短回:「没坐船,我爬上去拍的。」

「攀崖?」

「对。」

「原来如此。」以舫扬了扬眉,含笑如此说道。

这句不是问句,笙寒於是不吭声,然而他毫不在意地又开口:「怎麽会想把照片印出来?」

「明天见教授要用。」

看见以舫眼中持续闪动的好奇之光,笙寒於是没等他张嘴,便自动开口解释了想修课的前因後果,与传说中的何曼教授。

聊着聊着,她身体绷得没那麽紧了,口气也渐趋温和,然而态度却始终如一,能闪则闪,闪不过的,就以最简洁的方式,不带任何情绪作答。

这般滴水不漏的守备法,令文以舫胸中的无力感升到新高点。他无惧於商场针锋相对、尔虞我诈,但要如何,才能让一个曾经被你伤害过的人,打开心防?

笙寒很快讲完,看以舫没立即接话,於是趁机结结巴巴加一句:「那、我还得回去写作业……掰?」

以舫抿了下嘴,却并未出言反对,只也回了句「有空再连络」,便自顾自抽出手机。

对方突然放手,反倒让笙寒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迟疑地朝他挥挥手,当作道别,却发现他没理会,又迟疑地收回手,这才转身,迈开步伐,一、二、一……

「寒!」没跨几步,身後那人就提高了声音这麽喊。

笙寒愣愣地回头,只见以舫轻翘嘴角,举起手机问她:「寒,你刚刚讲的,就是这位何曼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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