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单良,必定就是带温油然去买饭的人,也是那个「替你打领带的人」。他原来是想问温油然,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可是又临急煞住,到底没有问出口。这样问又有什麽意思?江野最清楚了。以前的情人问江野:你昨晚跟谁在一起、又做什麽事了?江野只会推搪着,不耐烦地答:就去干那事,什麽都做了,你满意没?
温油然从来不对江野说这些话,只是巧妙地转个话题,继续当他的谦谦君子。
「够了,三十五三十五,你为什麽总在我面前提着你比我大十年?你以为三十五岁的男人有多老?」江野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厉了温油然一眼,倒希望他真的如他自称般,只是个老男人,但事实是温油然一点也不显老,虽英俊刚强,但那书卷味与儒雅的笑容使他显得易於亲近,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天真男孩,都被他迷得一阵晕。
温油然也没抬头,与激动得心里起火的江野势成对比,他仍然专心地吃饭、挑着碗里的腊肠粒跟花生粒,边吃边说:「把话跟关系看得太认真,是自以为是的行为,我最讨厌那种不过是上了几次床、就以『伴侣』自居的人,一点都不懂游戏规则。」
江野不说话了,因为那正是他曾经对温油然、以至其他情人所说过的话,如今竟然由这男人以冷若冰的语气一字不漏地覆述一次。
温油然这才扬眼看江野一眼,见他脸色发白,便放下碗,爆出一阵孩子气的大笑,在江野的惊诧下擦了擦眼角因大笑而冒出的水花,说:「小野,你什麽时候变成那麽认真的孩子……我说笑而已。」
江野冷笑,心里倒真是松了一口气:「从哪里开始是说笑?」
温油然不答,只伸手往江野的脸上轻浮地摸了一把,低喃:「你真是个可爱的人。」
温油然真是个伪君子。江野跟在他身边几年,逐渐感到温油然并不是表面上那麽正派、那麽符合道德的人。他看过温油然在别人面前那放荡的样子,那是连妓女也比不上的下贱,却拥有孔夫子一样正气的外貌,却会微笑着问你:「你今晚吃饭了吗?」这种矛盾令江野的心时时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很紧很紧,然而拉力一离开,就不成形了。
「你有两个学生亲自上门送礼。」江野将自己吃不完的那碗饭推给温油然,踏着沉重的脚步行入房间,拿出两个用报纸包妥的长盒。温油然不喜欢人用花纸包礼物,因而凡是了解他的人,都用报纸或杂志纸来包礼物送给他。
「送礼?送什麽礼物?」温油然一愣。
江野想将两个盒扔到茶几,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幼稚,还是平常地将两个盒交到温油然手里,自己重重叹一口气,坐回沙发,声音绷得紧:「你今天生日。不,都是昨天的事了。」
「生日?生日……」温油然险些笑得喷饭,半掩着口,勉强止住笑:「我们这些三十几岁的老家伙还谈什麽过生日?都是你们後生仔才喜欢……」
温油然兴致来了,动手拆起其中一盒,不经意说:「你也常说我是个死老头。我听你讲多几次,也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年纪不轻了,体力没以前好。再过几年,世界就属於你们这群年轻人,我这些老骨董,还是该退到学院里谋事……」
江野有口难言,只赌气说:「你怎麽那麽认真,我那时只是开玩笑。是不是我哪天叫你去死,你也立刻去跳楼?我说说笑,损你一下也不行呀?」
温油然失笑:「喂,你怎麽那麽认真,我也只是开玩笑,又不是要跟你算帐,傻仔。小野,你最近的脾气真暴躁,说不够两句话,你就火起了,但我一退几步,你就立刻消气。你这样不辛苦吗?」
一句「傻仔」顿时将江野一腔闷烧的火浇熄。温油然又变回那个风趣幽默的老师,包容了学生的幼稚任性,江野在他面前,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他接下来的几句话,又令江野一阵羞耻,脸上一热,明明身上穿戴如常,却好似被人剥得赤裸裸的。他虽然有廿五岁,但在温油然面前,他只是个小孩,每个行为都早一步被对方洞察,处变不惊,见招拆招。终於江野看清,如今的他在温油然面前,只是个漂亮而任性愚蠢的孩子,什麽把戏都被他看透了。
如果就此退场,便好似他输给了温油然似的。所以他得继续待在这里,跟这姓温的磨下去,好好赌一盘,直至反败为胜,直至他能凌驾於温油然。
第一盒礼物是一条净墨绿色领带,温油然一看了便说:「定是小悠送的。」小悠是一个长得柔美的少年,大半年前曾是江野的模特儿。
有一晚,江野记起自己把手机遗在画室,回到他、温油然与其他艺术家合租的工作室,拿回自己的电话之余,还听到画室——江野常与模特儿鬼混的、与温油然共用的那个画室——传来一阵阵暧昧混浊的声音。他好奇:是谁情到浓时,趁着夜晚与人幽会?然後江野从半掩的门看入去,见到,幽暗中,温油然下身赤裸地跪在地下,另一个人覆在他背脊上,下身不断前後挺进冲撞,江野立时意会到发生什麽事。他想知道那个进出温油然身体的人是谁,那人忽然停下来,紧抱着温油然的腰,哑声说:「油然,舒服吗?感觉好极了……从未有过的、那般好……」
温油然没有作声,江野只隐约见他脸朝地下,枕着紧压着地板的两手,好像摇了摇头,如泣的吟叫声细得近於气音,在幽暗的画室里更令人热血沸腾。那人一把扑腾上去,几乎将半个身的重量都压在温油然背上,下身晃动得更急速。
「油然?油然……你怎不答我?油然,舒服吗……油然……」江野听不下去。离去时,温油然始终没有呻吟半声,江野知道床上的温油然是沉默而顺从的。
他认出,那是小悠的声音。
小悠完成了跟江野的合作後,不久就成了温油然的模特儿。当时江野若无其事地问小悠:「当初我为了游说你当模特儿,花了不少工夫。不知道温油然有什麽力量,令你一下子就答应……」
「不是,」小悠的态度大方得很,以一种江野不陌生的眼神——胜利者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是我求温老师替我画一幅肖像,他才勉为其难答应。」那时温油然在画室外经过,小悠目送着他的背影说:「温老师本来是有工作的,还肯为我先将工作压下来,为我画一幅画。」
那张柔性的脸满含迷离春意,压根儿一副入了魔的样子。那之後,江野也忘了自己曾经想过要勾搭小悠的事,日後在画室碰见他上来找温油然,简直想别开脸、连招呼也不想跟小悠打。小悠与江野是同一类人:特别爱抢别人的东西。因此当江野看见小悠那双傲慢而美丽的大眼,便像看见昨天的自己,只是立场不同了:江野由抢人的,变成被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