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油然见江野是自己的学生,心有怜惜,近於纵容,从来不干涉江野的私事。可是,有次江野身上还带着女人的脂粉香,便向温油然求欢,他忍不住拒绝江野,他说江野不能带着别人的味道与他交欢。然後江野笑他单纯。
老师,你活到这个年纪,却比我这种小伙子要纯情。就算我先去洗乾净一身的脂粉味,那又如何?你暗地里还不是知道我刚做过什麽吗?我要不带着香水味跟你做,要不就带着肥皂的余味……你倒是爱肥皂胜於香水。
江野的话点醒了温油然。挣扎便显得造作,温油然躺平在画室的地板——那一间江野与不知多少个模特儿缠绵过的房间——与江野做爱。自那次後,无论江野在什麽情况下与温油然求欢,他都能接受,哪怕他知道在他进去前,另一个模特儿才刚离去,而凌乱的画室里,还有挥之不去的一种浓郁的、情交後的气息。
他是你的学生,你犯得着倒贴他吗?你真的如此爱他?不不,他怎会只是比你小六年——单良说。
「我本想骗你,可是失败了。其实江野比我小上十年,我现在已经有三十五岁了。我爱他吗?人不失去一件事物,就不肯定自己到底爱不爱他,到失去,心里抽痛,才明白对方的份量。然而我对江野……」温油然放下酒杯,仰脸半闭着眼,以一种如梦的目光看着酒吧里一切不真切的事物:那些摇曳的舞影,暗角里鬼祟进出的男人女人,像皮影戏舞台上的影子。
城市的光太强,刺得人睁不开眼,伴随着光的有胶质的影子,比农村里的更深更浓更杂,不知渗和了多少别的东西。他说:「我真是个失败的男人,想骗你这种大孩子,骗不成;到底爱不爱江野,又说不出来。你啊,日後出了社会,不要当我这种男人。要好似江野般……」
像他那般乱搞关系吗——单良说。
「乱搞关系不好吗?」温油然低笑:「是不好的。但是大家也乐於去做一些不好的事,那是因为快乐。好的东西、有营养的食物,滋味都不好,因为太平凡、太和顺,还是得有点危机感才刺激,你说是吗?」他没有迎上单良的眼睛。
他胸膛徐缓起伏,别人不知,还疑心他已入睡。可是他过去与江野的故事却从两片刚毅的唇源源流泻出来。
江野真是个好孩子。他平时做不同的兼职赚钱,钱有一半拿去供养父母弟妹,余下的用於挥霍。他不会要温油然的一分钱,自然也不会为温油然花钱——只除了第一次上床前,他为温油然买过几份礼物。都是些不太管用的东西,但江野至少为此去百货公司,挑选礼物连排队付款的时间共花了大约十五分钟,真是下了工夫。
一个月里,江野总有十天八天去酒吧玩乐一番,这实在也不算过分,人该有点消遣,不然就沦为一只行屍走肉的僵屍。每次江野去过酒吧回来,已是凌晨三四点,一身酒味去不了,他是不沾烟的,烟味都是在酒吧里从玩伴身上沾来。然而一个人去那种场所玩,又怎可能不沾上些许烟酒味?纵使温油然的嗅觉特别灵敏,一闻到烟味鼻子就痒,可他还是容忍江野这种习惯,不加指责。江野自己也讨厌烟味了,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烟味,你想江野自己能不难受吗?
而温油然又如何能忍心指责这个大孩子。
江野的优点真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诚实。他不会拐弯抹角,对於自己出轨的事往往直言不讳。温油然并不讨厌江野这种个性。他宁愿有一个不忠的情人,也不愿意被情人欺骗。
老师,你这把年纪还信有爱情吗?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被人爱过?看你当时被我追了一阵便肯倒贴我,还让我上你家跟你同居,这麽没原则的人也能教人打从心底去爱惜,也就是个奇蹟了。
老师,你真的认为两个人结合,只能基於爱吗?若是如此,你该有多爱我,才肯被我上了一次又一次?
老师,你不是现在才来在意我身边有多少玩伴吧?江野说这些话时,往往脱了上衣,躺在沙发上纳凉,一板精瘦洁白的胸膛上分布零星的吻痕,有时他翻身伏在沙发上睡觉,背脊总有几条浅淡的红痕。他洗澡後觉得背脊痛,就会招温油然过来,要他为他涂些药膏。温油然不动怒,见到这一板平滑青春的皮肤被划花,心里怜惜也来不及了,如何忍心斥责?他轻柔地为江野上药,也做些清淡的饭菜,以免伤口发炎。
「昨晚抓了你背脊的人是谁?那人下手也太重了。我一边为江野处理他背上的抓痕,一边这样问他。他便将那一晚抓伤他背脊的人的事告诉我:那个人的身高、样貌、每一寸皮肤的触感、体温、声音、动作……在什麽情况下抓他,」温油然的眼神掠过单良微红的双颊,又飘去吧台前几抹幽魂。
他说:「哪一次挺进引得对方在狂喜下抓伤他……江野都记得。很厉害吧?我很羡慕记性好的人,我自己就太善忘了,许多重要的事都不记得。也许是活了太多年,我见的事情比你们年轻人要多,就记不住太多事,任由那些记忆消失如流水,冲出去,就再回不来了。」
江野是个记性很好的人,看那事物一眼便抓得住那事物的神韵。与模特儿上一次床,就将模特儿的精神都画在画布上,好似夺取了对方的一部分。那麽霸道、狂妄,又那麽迷人。
江野是一个无法让人生气的大孩子,他毕竟只有廿四岁,还差几个月才满廿五。有时江野早上会买早餐回来,行到温油然床边,轻推他一下叫他起床吃东西,温油然也不会问他前一晚是跟谁人度过。
反而江野前一晚才去过与不知哪个情人见面,第二天早上就能想起温油然,使他受宠若惊。以至江野跟他分享前一晚的情人有多美丽、性感时,温油然也能带着平和的心去倾听,说几句「这麽厉害的人物,我也想见见」。
每年温油然过生日,江野会送他一幅画,他就一幅幅收起来,打算日後放到画室展示给学生看。当然那不是花费多少工夫的画作,只是江野在那段时间刚好完成的练习作,与其放进垃圾桶,不如丢给温油然。
这种男人哪里好呢,这江野根本不爱你,你竟然会甘心跟他在一起——单良打断温油然的叙述,莫名地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