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再次出现断层,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主人公的记述。人回想过往的事,总不自觉以一己幻想填满那些空白位,说服自己和聆听者,那曾是一段完整的伤痕记忆,可是,实际上,不过是一套残本,中间的缺页,你有再丰富的想像力也填不满。
邵鹏又忘记为什麽他与邹从再次成为了朋友。是无意中合作过做报告吗?是什麽样的合作?或者,那个和好的原因并不重要,他们只是一直竭力寻找一个可以重新交谈的机会,所以只记得他们和好的那次交谈,而忘记了达成这种交谈的原因。
只有邵鹏和邹从。他们刚升上中五,在一次放学後坐在学校的饭堂的长台旁,身边还有其他朋友,但他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多注意邵鹏和邹从谈了什麽。邹从说:「中一的事……我一直很想跟你道歉,但没有机会。现在我跟你正式说『对不起』,希望以後我们能够像平常一样相处,不再尴尴尬尬。」
可惜邵鹏那时已忘了当年的事,只执着地问:「当年你为什麽对我做那样的事?其实我们是怎样绝交的?我做错了什麽?」
邹从勉强地笑:「你不用问。总之,那时是我自己白痴……错的也只是我,你其实没做错过什麽事,所以也别再问了。」
邵鹏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原因,连自己本来的性情也改变了。小学时的他是班上的小太阳,开朗、活泼、健谈,但过了中一後,却突变成一个内向沉默的人,直至现在,班上的他还是内敛的。升上中四後,因为进了文科,邵鹏不用再学习他不擅长的理科,专读文史科,成绩一下子冒上来,第一次测验便考全级第一名,直到中七的最後一场考试,他仍然保持了这个第一名神话。他问自己:他想成为现在这个连自己也不认得的第一名,还是想变回小时候的皮孩子——为什麽会这样?
可是不论邵鹏再怎样逼问邹从,对方只是笑笑摇头,嘴巴像用胶水糊起来了,死活不肯说出当年事。邹从是个健忘的人,常常连前几天做了什麽事也忘记,但中一那年的事,倒是邹从记得比邵鹏多。渐渐邵鹏也放下中一的事,记不住,就由着他消逝。
连自己也记不住的事,必定,不是重要的事,又或者是一些本人也不想记清楚的事。如此,不如放手。
把话说开来,邹从又顺理成章地踏入邵鹏的世界。他们几乎每天放学後回家,一开电脑便用MSN交谈,说了很多无聊事,现在想来,又那麽鲜明。邹从说,女友柠檬爱研究星座。柠檬说邹从是天蠍座,性格内敛,妒忌心重,性情暴烈,而且性慾强。邵鹏听了,也笑着反问他:「那你真是这样吗?」
邹从说:「也许。其实说得蛮准确——虽然我始终不相信光是十二个星座就可囊括六十亿人的性格。但我是一个很专一的人,我要求伴侣也专一,所以我把她管得很严。」
「哈哈,那性慾强这点也是真的?你跟柠檬发展到什麽地步了?」
邹从停顿了一阵才回覆:「差不多什麽都做了。有次她来了我家,我们差点就要做全套,不过家里没有安全套,我怕搞出人命。她啊……几乎什麽地方都被我摸过看过了。」
「是吗?等哪天你们真的做过,就告诉我有何感想吧。」邵鹏故作轻佻地回覆。
邵鹏看了邹从的文字,心里老大不舒服,又讲不出为什麽。那时,他认为原因是自己妒忌邹从这麽快找到女友,可是脑中忍不住想像邹从与柠檬拥吻的画面。郎才女貌,男的秀逸,女的可爱,邹从会把娇柔的女生压在沙发上,如狼如虎地亲吻她的唇、爱抚她的处女禁地吗?欲拒还迎,两个少年少女懵懂探索快感,又很快学习到许多。不只邹从,连郁子也懂那事,就只有邵鹏依然像一张白纸。
当晚睡觉,邵鹏在被窝里摸索自己的身体——纯粹地摸,而不是打手枪。以前,每当他侧身蜷得像只虾米,身体的肉便在衣衫下紮成几大团:胃腩、肚腩是两大层肥肉,若身体屈曲得更厉害,腰侧还多了一两摺肥肉,真的是正宗五花肉。背部又软绵绵一堆,手指按下去,是软的,按得大力一点才按到硬骨头。
如今,胃腩跟肚腩还是软绵绵,可是不若以往的大团,从腰侧摸上一点,便摸得出胸骨,他心下一凛,自左边胸侧摸着,真的感受到皮肉底下一根根的硬骨,而背部那块厚厚的软垫也不知何时削薄许多,屈着手摸向背後,也是一片厚实,清晰感受到底下的骨头。
察觉到陪伴自己成长的一身肥肉不知在何时消失,邵鹏却觉得寂寞。肥肉是他的保护色,当一个胖子可以很自在:不想修饰外表,推说「一身横肉,买了衣服也穿不好看」;交不到女友,说「谁会看上我这种大胖子」。爱情不是属於他的玩意,他只想做别人的朋友,不投入,不受伤。
这一两年,朋友都说他渐渐变瘦了,他也不以为意,平时也没有好好量体重,既不知原来的磅数,也不关心现在的体重。只是中四重遇邹从後,他做运动的次数更频密,暗地里总是在跟邹从较劲:不甘心这个曾跟自己绝交的人变得比自己更出色。在二人交好後,他又不甘心跟邹从并肩时,总被比下去。
不知为何,他很介意输给邹从,总不想有任何一方面不如他。
可是,当这一晚邵鹏在摸索中发现自己的身体与过往大不相同时,却後悔了。随着脂肪流失,一些伴随他许久的部分,甚至是他的本质,也好似一并流入长江,再也不复返,再也追不回来。失落,而不知缘何。他在被窝中环抱自己尚有些许虚胖的身体,把身体缩成一颗球,感受到尚存的肥肉受橡筋裤头的綑绑,从轻微的窒息感中找回一些过去的感觉,才慢慢放松心神,投入黑梦。
翌日,他跟妈妈去了校服店,买过两套合身的校服。之後穿新的校服回去,同学倒也没说什麽。邵鹏走起路时,双腿也不会在宽松的裤管中晃动,一坐下来,感到臀部至大腿被裤子紧紧包着,小腿在裤管里有适度的空间。白衬衣下摆束入裤头後,在腰间拉出一小褶,偶尔经过店舖橱窗,看见玻璃映着一个长得高佻的男生,宽广的膊头、带有肌肉的长臂,束在衬衣下窄腰,和两条笔直的长腿,邵鹏却怀念起那个圆咕咚小胖子。
「我从不知道你这麽自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