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鹏又不死心,转看邹从的四肢。往时那白衣袖几乎包着整条粗壮莲藕的手臂,可如今邹从的两条手臂在衣袖间晃动。往时那件宝蓝色的背心穿在邹从身上,因为一身肥肉而显得很短身,再连着深蓝色的校服长裤,使他像个深蓝色的保龄球,好像从他屁股一踢便能让他滚下山,但现在,那件背心足以盖着邹从臀部的一半,走动时,在他平坦的胸膛与纤韧的腰间打出自然的皱褶。
不知为何,邵鹏很想逃。他生出一股荒谬的羞耻感、被背叛的伤感,往日邹从莫名的攻击与疏远也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很委屈。但当下的反应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直至邹从先露出一副不太自然的笑——并非厌恶的笑,而是尴尬的——两人同时避开对方的眼神。两人同时趁对方不察时,注意对方的外表与改变。
他觉得自己输给邹从。无地自容。
邹从自银盘拈起两片煮得发黄软身的树叶,将其中一片放在邵鹏面前的白色小胶碟,另一片则放在自己前面的碟上。有个女生为邹从递来两把胶刀,笑他说:「你连刀也没拿,是要用手指去刮吗?」
「你用得着句句都在损我吗?」邹从接过刀,顺便拧了一下那女生的脸。那女生长得不算漂亮,但身材丰满,一张圆脸上有双灵气满溢的黑眼睛,带了几分俏。女生又嗔了他一眼,毫不手软的回他的腹部一拳,邹从咕哝一句:「恶婆。」但说得含糊,那女生又正走远,只有邵鹏听清楚他的话。
他们基本上没有眼神接触,除了邹从指示他用胶刀刮去叶肉、用开稀了的广告彩为薄若蝉翼的叶片着色之外,就没别的话。邵鹏想,这怪了,他心虚什麽,当时明明是邹从无理在先,何以如今自己见了他,反而自己一个劲地低着头,像老鼠见着猫,喘一下大气也不敢?
思及此,他们正等着色後的叶子风乾时,邵鹏看着邹从的侧脸,初夏阳光从食堂旁边的露天操场打入来,在那张细白的侧脸边缘细细地镀上一串光晕,额头横过两条粗幼不一的金光带。邹从变得很陌生,里里外外都似乎不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可是,当时所识的邹从又是个什麽样的人?多奇怪,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怎的好像距离现在已二十年般,连影子都看不清,更何况是固中细节?
再苦思冥想,也只能记起邹从那张圆白的胖脸如何转到别的方向去,而那双本来温柔细长的眼睛,也再不曾盛下邵鹏的身影。记忆的模糊以至消失,是当时中三的邵鹏所感受到的,直到现在,廿四岁的邵鹏依然缺失了中一跟邹从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只余下一张硬照——硬照上是邵鹏坐在课室最左侧靠墙的座位,邹从站在右侧靠近门的座位旁。再过十年、廿年,记忆也仍会是那样吧,总是没了好一些片段,却抹不去他对於那段时光的印象。
他相信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毫无理由地他就是信了。所以这是信仰,无根无据的,不是事实的陈述。
回神过来,邹从不知何时开始也看着邵鹏,两人的眼神初次对上。邹从「哎」了一声,便伸手摸了邵鹏的左脸,以拇指擦了一下他左边脸颊:「他脸上有广告彩了。」
「哦,是吗。」邵鹏头一往後躲去邹从的碰触,那时还没有什麽脸红心跳的感觉,只是心里一阵怪异,一个男生去碰同性的脸应该是古怪的事。他的印象是,邹从的手很热,但比他想像中柔软,他拇指按下邵鹏的脸颊的那种力道,却是後来不管邵鹏私下怎样尝试,也找不回那触感与角度。只後来有一次梦见了那场面,梦中邹从的脸是带笑的,一定是潜意识在弥补邵鹏心里的缺憾。
他也并没有像爱情小说里的男主角,把这片跟喜欢过的人有关的叶脉书签好好保存。有关那片叶子的记忆又变成黑白了,然後如一个青光眼病人的视野般,逐渐被黑色填满,以至他完全无法记得把那片叶子带回家後的种种细节,连自己到底有没有用过那书签,也已是不可考的问题了。
跟邹从有关的早期回忆都是这样,每个特定的时期就只有几张硬照,邵鹏现在叙述起来,非得要玩看图说故事,根据照片以及残留在脑海深处没可能消失的感觉,前前後後加以拼凑,尝试去说一个美丽的故事,那故事里有他和邹从的邂逅跟绝交,让听完的人觉得满足,让邵鹏相信他跟邹从的过往仍是圆满的、仍是有许多值得忆述的地方。
他有时觉得自己这样做,真的很傻。跟郁子间的事细细碎碎的,多如牛毛,也还说得出大部分,却偏不去讲,偏要拿他跟邹从间的几张硬照去做文章,用一个虚多於实的故事去骗自己。不是他不想讲,只是那些跟郁子有关的、童年的事也实在太过无足轻重,说得再多,别说是其他人,连他自己都觉得沉闷了。
反正,这都是他脑海里的叙述,听的人、说的人,都不过是邵鹏自己一个人。郁子不知,邹从不知,除了他,没一个人知道原来邵鹏是个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