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麽事让你觉得我是个普渡众生的玉观音……」郁子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邵鹏,使他想起夜晚经过街边,偶尔看见黑猫那双发青光的诡异眼睛,既美丽又不祥,然而还是舍不得移开眼,听着郁子逐字逐句地慢慢说:「是什麽事,让你觉得我郁净文会有那个闲工夫去管一个阿猫阿狗无聊人的事?」
邵鹏只猛摇着头,挪着屁股笨拙地後退,直至碰到长椅的扶把,但郁子的脸依然靠得极近,很多年轻男生都满面油光,鼻头一颗颗数得出来的黑头,可郁子的一张脸光洁如月:「我烦你、管你、拉你出来,是因为你是邵鹏,不是别的人。」
刚好在这时,小六时郁子讲过他不喜欢女生的事又自封尘的记忆冒出来,他实在是受不住心底看似无理的臆测与郁子那张漂亮得有压逼感的脸,只低着头从长椅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不跑的话,就会被鬼捉到,拉去一个再也爬不上来的深渊,而他不容许自己掉进去那地方。
他父母会伤心。那深渊底下没有幽谷与鲜花,只有白骨。
中二那年发生的事特别多。自父母破产後,邵鹏的爸似乎大彻大悟,少了去赌钱,也转了一份新工作,去了深水湾布袋袄一间海鲜食店里做大厨。布袋袄是一条小渔村,现在没渔民,大约还住了不足一百个居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只在大时大节回来。那海鲜店旁边有个小码头,每到黄昏时节便吹起南风,凭栏看海,心里的绮念贪婪也淡了很多。可是那地方距离邵鹏他们的社区太远,邵鹏至今也只去过那麽一次。
不知是不是这个码头令邵鹏的爸爸收心。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邵鹏的妈妈正是在那年的情人节确诊,患了第二型糖尿病。据说患糖尿病的中年妇女,大多是因年轻时产下重量级的婴儿,刚好邵鹏出生时,足足有十磅。很长一段时间,邵鹏也觉得妈妈患病,都是他的错。
他这个做儿子的没怎样孝顺母亲,但母亲为了生他出来,就得了个糖尿病。另一方面,邵鹏心知妈妈不只一次动过离婚的念头,只是不忍他在单亲家庭长大,才勉强维持这段充满欺骗与眼泪的婚姻。於是,邵鹏将妈妈得不到幸福的这件事,再次归入自己的责任,是他害妈妈不能成为一个更快乐的女人。
偏偏,妈妈这样忍让下去,也无法为邵鹏做就一段快乐的童年。他的童年,只是充斥着对於金钱的焦虑,以至日後他长大,第一件事还是先考虑金钱,多於自己的理想;拒绝相信爱情与婚姻,只想利己,才变得如此自私。
人生比电视剧还荒谬,邵鹏想,就是有不幸的事,也不该来得如此密集。那段时间,他在学校更沉默,直至严莠成为了他的邻座。严莠是个长相普通、个子也挺矮的男生,年纪很轻却是学校射箭队的金牌选手之一,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年的学姐女友,很多人都羡慕他的好运。
严莠是班上跟郁子齐名的人气王,无他,就因他温润如水的个性跟恰到好处的平凡,男男女女都爱与他倾诉心事。有次上课,刚好就是知道妈妈有糖尿病的翌日,邵鹏无心上课,想着无忧无虑的小学年代,以及当年让他在校内一举成名的新诗,《母亲的爱》。他怀疑自己一世的眼泪都因这首诗的最後一节而掉尽,但他却忘记了那最後一节写的是什麽,只记得自己是怎样在那一次次表演中哭出来。
就是想着有一天,母亲死去。他一向很爱妈妈,因为爸爸豪赌,在颇长一段时间里,他生命中的父亲都是缺失的,甚至他暗暗希望过,如果有天父母离婚,妈妈就不再伤心了,而家里的气氛也会因为没有爸爸而变得和平。他真是个不孝子,胡思乱想下,他察觉双眼有阵湿意,便揉着眼,借痛意硬生生的把泪水咽回去。
真丑,他在哭个什麽?男人是不能哭的,哭是女子的专利,是脆弱的表示。
「你双眼怎麽这麽红?」严莠正记着老师抄在黑板上的重点,见邵鹏忽然停下手,没怎样为意地看他一眼,就见邵鹏一张有双下巴、很福态的脸涨得近乎红肿,憋出来的黑黑红红,鼻头红咚咚的,双眼满是红筋,分明就是哭过。
「哦——你哭……」他低叫,邵鹏立刻噤声,双手胡乱比划,嘴巴无声张合之间,叫他不要声张。那年纪的学生上课哭起来是件大事,更何况他是个男生,要让全班人知道便惨了,可能被人笑他个几年。幸好严莠善解人意,叫邵鹏先伏在桌上,安顿一下,若等会儿老师叫他的名字,他就跟老师说「邵鹏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一下」。
那节课後的小息,严莠跟邵鹏出去课室外的走廊,找个安静的角落聊天。对着一个不甚相熟的人,原来是比较容易倾吐心事,邵鹏明白为什麽那麽多人宁愿打电话上电台,跟素不相识的DJ大讲心事,也不愿意找生活上的好友去谈。邵鹏的身边已没有了可理解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严莠也只是听了他的话,拍拍邵鹏的背,说了句「你保重」。只是在那之後,午饭时严莠也会特地找邵鹏一起吃,跟班上其他两三个男生坐在饭堂,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起初邵鹏很沉默,过了一个学期才渐渐放开来,还懂得说几句混笑话,渐渐变回小学时那个开朗的他。
只是他已失去了站在舞台上的能力,再也不可能发光。
严莠的几个朋友对邵鹏很重要,整个中学生涯,他们都保持极友好的关系——那种友好是纯净的,比起跟郁子、邹从的关系更简单,也更没有负担。
在中二下学期末,郁子主动找邵鹏,两人又恢复关系。郁子在某一晚打电话给邵鹏,没头没脑地说:「你不用防着我了。因为我交了第一个情人……是个男的。我以後只会把你当是普通朋友,我身边反正有人,你不用害怕什麽。邵鹏,我不知为什麽你那麽害怕同性恋,其实当个gay又怎样?是一种罪吗?我也会爱人,只是不能爱上女人,不是不想,是我爱不了……或者你不明白。」
未等邵鹏回应,郁子便先行挂线。邵鹏内心一阵焦灼,当晚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後来乾脆下了床,去到厨房就着窗子,看着月亮静止在银幕上,一时在云雾後梳妆,一时露出无辜的脸庞在勾引着无眠者,心里想的是早已刻入脑袋、入骨入血的郁子的脸。
那张脸如何从圆滚滚,变成带婴儿肥的鹅蛋脸,再变成现在这张轮廓分明、仍清秀有余的少年脸孔?邵鹏摸黑去厕所照镜子,小窗传入的月光跟街灯淡黄的黯光,依稀照出镜子中那张圆脸,只是不再天真稚嫩,双下巴也比以前收敛了点,不再一眼看下去像只小肥猪。
到了这步,他就是个白痴也没道理不明白郁子对自己的心思。只是他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有什麽地方值得他喜欢?是因为他们是彼此的性启蒙对象?也许是因这缘故,即使邵鹏不想爱上男子,但一听到郁子交了男友,仍然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感到一种诚实的钝痛。他凑上冰冷的镜子,以额头抵着镜中的自己,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许多东西,因而他也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见到一堆扭曲的成像。
第二天回校,郁子经过邵鹏的桌子时,在他桌上放了一张摺成指甲片大的纸条。邵鹏翻开一看:
「我知你怕什麽,我会一直结识情人。是不是只要我这样做,你就放心让我继续待在你旁边?」
很久之後,邵鹏才後知後觉,那是郁净文第一次对他做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