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塵弄》 — 第七章

乐渊岳身穿战甲站在练兵场的看台上,迎着刺骨的寒风,心不在焉眺望京城。大雁在天上盘旋,鸣声犹如悲歌,一次又一次在刺痛他的耳朵。

沉重的脚步声踏上看台的木阶,他被故意加重的脚步声引去注意,瞥见同样身穿战甲的武兆扬手执长枪,带着眼角的瘀青面色不善走到自己身边,看向他方才眺望的方向。

「今晚便是逼宫之日,你身为主帅,应当放下杂念,专心战事。」

乐渊岳抓住看台的木栏,垂下眼睫,挡住眸里的心事,蓦道:「那日打了你,抱歉。」

「哼。」武兆扬抬手一擦眼角的瘀伤,掐紧长枪,「算罢,是我太冲动。」

他看着台下的军队幽幽叹了一声,犹如自语道:「其实我早知阿弥一心求死,只是……我始终不忍见他就此离我而去,就算他被人亵玩,苟延残喘,我也想他一直活下去,一直待在我身边。」他转头看向乐渊岳,牵起一记难看又苦涩的笑容,「我是不是很自私?」

乐渊岳抿嘴摇首,仰天垂肩轻叹,一团飘渺的白雾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散去,「我何尝不是自私之人……」

「他……伤得很重麽?」

乐渊岳闭上双眸,哽咽一声,强行压下伤悲,歇力用平淡的语调答道:「大夫说,就这一两日了……」

武兆扬双目圆瞪,手上的长枪差点被他掐断,手用力得籁籁颤抖,「是我……是我害了他!」

「不,是我的错,与人无犹。」乐渊岳转头看着他,眼泪早已盈眶,他却不肯让它们夺眶而出。「蔑儿为了我受人利用,以毒香熏衣入宫,接近女帝。毒入肺腑,早已无药可救。若我以前不作拖沓夺回江山,便不会造成今日之果,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为何……」

乐渊岳颦眉苦笑,道:「他便是如此,暗地里做着害己利人的事便以为对我好,独自背负所有骂名,却没想过我会有多难受,有多担心,有多不舍。」

「渊岳……」武兆扬一手轻拍他的肩膀。

乐渊岳抽了抽鼻儿,眼眸一转,吁出一口气,「没事儿,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愿如此。」

马车辚辚,在青石板上颠簸不停。

车中软榻再厚,也抵不住快马赶路的颠簸。榻上之人被这阵颠簸摇醒,混沌的双眸尚未睁开,已觉喉间乾涩如漠,稍咽一口,便耐不住喘咳起来。这阵喘咳越来越烈,整个人咳得卷起身子,一手抱臂,一手捂唇,倏忽吐息一窒,咳出一大口血来,染红了车板,也染红了那人的鞋子。

李蔑无力地歪倒在榻上,两眼虚浮,眼光飘忽於对座之人身上。

他吃力勾起一边唇角,笑道:「……王爷?」

李敻交叠双腿,抱臂坐在气若游丝的李蔑的面前。他歪首下眼一瞥被血污溅上的鞋子,不屑地挪开脚,「真脏。」

「哈哈,咳……」李蔑咽下喉间的腥甜,用虚软的手撑起身子,青丝缕缕披散身侧,大红色的薄被自肩上滑落腰际,慵懒之姿令人顿觉媚艳无比。他看到李敻厌恶的目光,不耻反笑,甚至笑得妖冶,「贱妓身上的血好像与王爷一样肮脏。」

李敻闻言横眉努目,扬手搧了李蔑一记聒子。李蔑一下子倒在榻上,朱紫的唇边落下一道血痕。

「你这样的贱人也配与本王相提共论?!」

李蔑无力起身,索性躺在榻上,轻笑道:「我配不上又如何?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

李敻揉掐自己打过李蔑的手,挑眉仰颏看着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男妓,冷哼说:「伶牙俐齿,我看你能否嚣张到明日!」

车夫驭声歇马,颠簸渐小,一人从车外掀帘进来。李蔑撇目一看,那人正是严靖山。

严靖山瞧了他一眼,便对李敻说:「王爷,到凝翠宫了。」

李蔑一听闻到了凝翠宫,整个人立即螫了一下,双目睁得又圆又大,唇色一下子变得紫白。

李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管他那怪异的反应,迳自起身下车,「命人把他抬进来。」

「是。」严靖山拱手应了,便示意车外的大汉进来抓起李蔑的手,如破布袋般挂在身後,步进已然有点残旧的凝翠宫。

伏在陌生人的背上看着见证他长大的宫殿,看着已长高不少的草木、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朱梁画栋……通通都有他与娘亲一起相处的回忆。

曾经,这里记载了他以真龙天子诞生之日;曾经,这里充满了孩子与母亲的欢笑声;曾经,这里是一个美满的家;曾经,这里有位皇长子与皇后……

如今这些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一场梦,眼前颓败荒乱之状才是真实。

他看向娘亲生前最爱的莲花池,如今虽已乾涸,但在他的眼中,仍是那麽美丽,正如他脑海里永远那麽慈爱柔美的娘亲。

想不到,有生之年仍能回到此处;想不到,能回到这里终此一生……

「把他扔在这里,我要澐肇见到他之时,他已是一具屍体。」冰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门前那个逆光的背影不曾给他半点温暖,连匆匆一瞥,也寒如冰霜。

看着曾经被他唤作父王的男人步出凝翠宫,围在他身边的侍卫个个磨拳擦掌,脸容猥琐朝他走去。他无力起身,垂眸浅浅勾起一记似有还无的笑容,摄得众人魂魄一荡,如饿狼般向他扑去……

战鼓之声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心头,震动人心。夜色渐浓,乐渊岳遥遥看着厚伟的城门,看到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个个手执弓箭,屏息静待他们走近,放箭射杀。他皱了一下眉头,一手握紧手中的鞍绳,一手举到半空,众士兵立时得令停鼓。走在最前的两排兵士,前排蹲身拉弓,後排紮马朝天拉弓。

敌方将领见了,便连连笑道:「哈哈哈!乐小子肚子饿了还是脑子傻了?这儿跟他们可有半里之隔,能射得到麽?」

一阵讽笑声从敌阵响起,远在半里之外的乐军并无因此动摇,他们相信一直以来与他们出生入死的将军,更相信这位将军能带他们迎来今次的胜利。

「放箭。」乐渊岳左手一沉,箭如绵密的黑雨向城门袭去。

笑声骤然而止,腥风随零落飘摇的飞雪吹进城中,绵绵细雪勾起他的鬓发,沾湿了他的脸庞。方才大言不惭的将领已成体无完肤的肉团,他不知箭之好处,既能远攻,仍能随风推送,想不到一阵悲切的风就此了结了他的生命。

武兆扬微微偏头瞧了乐渊岳一眼,只见他神情严肃,比以前每一场仗都紧张而心急。

乐渊岳一夹马腹,马儿熟性地向前小跑。大军随主将前行,城门一开,敌方的军队立时蜂拥而上,一番血斗在刀光剑影下艳丽非常。

素白色的单衣上晕开了斑斑驳驳的红花,不论身上被压过多少个人,李蔑依然用最鄙夷、最轻佻的眼神盯着他们。

喉头一痒,他毫不避讳朝身上之人咳出一大口血。那汉子被他的血喷了一身,自是厌恶万分,扬手给他一记响聒,骂骂咧咧说:「真晦气!王爷要我们弄死他,也好歹别送个病秧子嘛!随便玩几个就喷血的,多没劲儿!」

「你要是不想玩就走开呗,哥我还等着。」旁边的大汉已褪下裤子蓄势待发,一脸淫邪的样子看着李蔑曝露在人前的身躯,舔舌道:「他可是花烟馆的头牌,又被少爷独宠了这麽久,味道一定特别好。」

「谁说不玩,爷我就要玩死他!」那汉子突然掐住李蔑的脖子,身下连连进攻。

李蔑被掐住咽喉,朱唇自然张开喘气,嘴里乌红的血沿着嘴角在白皙的脸上留下红痕。喉咙在痛,身子在痛,心也在痛……他只想再见他一眼,看一眼就好了。

他攥紧收在袖袋的红玉,紧得快要把红玉掐成碎片,就像他的心那样,碎成一片又一片红梅,在冬日里飘然而下。

苍月孤星,杀戮声如狼嚎饮血。

长剑抹项一挥,敌人的热血洒在自己的脸上,画出激励人心的图腾,映得双目犹如血红。步兵连连攻来,乐渊岳一拉缰绳,马儿一扬前蹄,落蹄之时,生生踏死了两个士兵。

他旋手挥剑,见周遭被敌军所困,便跃身而起横手挥剑。剑气所到之处,人马皆倒,在不远处杀敌的武兆扬见他如此心急杀敌,手上的长枪也使得更活。

战鼓声越敲越快,人心越发激荡,将士们都杀红了眼,遇敌杀敌,一时间夜雾中的战场犹如地狱,乐军的将士比鬼差还要可怕。

三更刚过,战鼓平息,微弱的鸟鸣止了是夜的杀戮声。乐渊岳策马入城,一路上再无敌军所阻,躲在屋子里的百姓看到乐军的旗帜高扬,年轻的将军带着众士浩浩荡荡进城,纷纷点灯欢呼,夹道欢迎。

乐渊岳见自己深受百姓拥戴,但此时此刻却高兴不来。一日未攻下皇城,一日不能安心。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揉揉不断轻跳的眼窝,翻手看着指间的血,心中的不安如浪涛扑面而来。他夹紧马腹,喝驾扬鞭,高挺的身影一马当先向皇宫奔去。

腥臭的味道充斥宫殿,消瘦的身形独自倒在残旧的前殿。

一口腥气浓重的血从嘴里流淌而出,血彷佛没完没了涌出体外,李蔑伸出无力的手拉好挂在身上的衣衫。

在一片死寂的宫殿里,苟延残喘的吐息份外响亮。他听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脑里闪过一幕幕与他同住的日子。

一想起那张俊朗傻气的脸,他不禁勾起一记甜腻的笑容,歇力坐起身来,理好被血染上大片红花的单衣,任由缺了左袂的衣服披在身上,露出瘦削青白的手臂。

他颤颤悠悠站起身来,眼前时明时灭,闭目定了定神,才迈开虚软的步子走到内殿,看着他曾经的寝室,他与娘亲的家……

他走到娘亲的梳妆台前,抚过她生前最爱的梨木桌,本来满目琳琅的珠钗玉簪早已被人偷得一乾二净,唯有这些家俱能留在原处。

转首看向架在桌上的铜镜,他欲抬袂把上面灰尘抹净,却见左袂早被撕破,遂抬起右手把镜面的灰尘抹去。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映入铜镜,嘴角挂着一丝乾涸的乌血。他朝镜中人笑了笑,用食指点上镜中人的双唇,希声说:「不用再为自己守秘密了……」

他带笑放下铜镜,走到衣柜前翻出一条残旧的发带。宫人只知傅皇后的首饰值钱,也不敢把她和皇子的衣衫拿走,皆因上面绣着衣坊之名,若被人发现,定惹来杀头之祸。

他翻了翻那堆残旧的华衣美服,遂拿出一件大红金绣的衣裳披在身上。这身衣裳跟他与乐渊岳初见时有丁点相似,犹记得那日看到这个傻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记得他腼腆说自己酒量不好,记得他为自己解围……

他捂嘴笑了笑,放手时却见袖口的金线又被血染污了。

寒风吹开窗帘,拂过匟床上的古琴,发出如鬼魅哭号的声音。他缓缓向匟床走去,寒风吹起他的鬓发,刹那间,他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静静站着,温柔地轻抚案上的古琴。

他盘腿坐在匟床上,用方才找到的发带系好长发,一边回忆娘亲的琴音,一边忍着手臂上的刺痛弹奏哀伤的乐曲。

铁骑踏过青石板路,大军鱼贯而入,把女帝的寝宫重重包围。

自他们入宫起,不如原本预料般遇到女帝近卫抵死相抗,反而一路无阻,直闯寝宫。众人生怕途中有诈,个个手执兵刃,左右戒备,以防伏击。

乐渊岳翻身下马,握紧悬在剑上的白玉,正欲推门入内,便见李敻从内拉门而出,淡道:「你皇祖母叫你进去。」

「嗯。」乐渊岳淡淡颔首,步进寝宫。他淡然的回应,令在场的将士无不惊讶。

乐渊岳走到女帝床边,看到衰老垂死之人目合眉垂躺在床上,他不知自己应如何称呼面前之人,对她,他一直心存说不出的感觉,既非恨,亦非爱,只能像看待一个陌生的老人般看着她。

「……来了?」女帝缓缓张开双眸,看到站在床边的乐渊岳,虚弱一笑,「你就是我的好孙儿澐肇?都长这麽大了……」

乐渊岳低头看着她,平淡说:「是的,皇祖母。」

女帝歪首蹙眉浅笑,伸出裹在被下的手握住乐渊岳的手,「你这孩子怎麽如此死板?都不像蔑儿那般可人……明明是兄弟,却差这麽多。」

「你,你知道?」乐渊岳蹲身下去,与床上的女帝平视。

「我当然知道,自从听说华世当年送了一个黥了奴印的孩子进花烟馆,我就一直派人留意他,可是怎也想不到,你父王会利用他接近我。」

乐渊岳低下头去,双眸盈满浓浓的哀伤。女帝见了,抬手轻抚他的头,道:「我知道你们恨我,如今种种,我罪有应得。这片江山我自是无力再挽,遗诏早已拟好放在书桌上,待我死後,你便登基为王吧。」

「皇祖母……」

「别鄙夷蔑儿的出身,当年你父王待他和皇后冷淡至极,更利用他们保住你和你娘,只可惜你娘无福消受,半路猝死。」女帝拍拍乐渊岳的手,笑道:「你要好好善待蔑儿,赐封他为王爷,追封他的母亲为太后……」

「我会的。」乐渊岳满脸苦色,一想到李蔑原来从小就为自己作为烟幕受尽伤害,心里就痛得像被人生生掐住一样。

女帝向他朝朝手,吃力抬身附耳说了一句话,遂躺回床上,眉眼带笑,渐渐合上双眼。

乐渊岳把女帝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细心为她盖好被子,才悠悠站起身来走到李敻面前。

站在外间的李敻抱臂看着乐渊岳,候在其身後的严靖山进去瞧了女帝一眼,回来对他们说:「她走了。」

李敻快意地牵起一记笑容,正想开口说话,却听见乐渊岳沉声说:「蔑儿呢?」

李敻撇了撇唇,挑眉说:「死了。」

乐渊岳一手扯住李敻的衣领,横眉努目,大声咆哮:「我问你蔑儿在哪里?!你把他带进宫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李敻冷哼一声拍开他的手,轻笑说:「他在凝翠宫,在那残破不堪的宫殿用那肮脏的身子服侍本王的下人,算算时辰,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乐渊岳踉跄退後两步,双目盈满泪水,指着他厉声道:「你才是肮脏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他是李蔑,是你的儿子!是李澐别!是我的大哥!」

「胡说!」李敻拧起眉头,拂袖道:「那贱妓岂会是澐别,澐别早就死了!」

「你知道的……你知道他当年根本没死,你只是拿他和傅皇后作抵挡皇祖母的挡箭牌!」他举剑横在二人之间,让李敻看清那块洁白晶莹,他亲手送予李蔑的白玉。

「你看看,这是他埋在傅皇后墓里的玉,是你在他出生时送他的玉。这块玉的龙纹跟我的血玉一模一样,你看啊!看啊!」

「哼,又是奴印,又是妓印,看来你比一般妓子还贱。」

「也要祖上有人犯贱无能,才造成今日之身!」

「贱妓身上的血好像与王爷一样肮脏。」

李蔑跟他说过的话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充满讽刺的话语无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李敻抖着两手抱头哽咽:「澐别……他是澐别?」

「王爷……」严靖山立时上前扶住李敻欲倒的身躯。

乐渊岳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抽气,遂握紧佩剑回身跑出寝宫,往凝翠宫飞奔而去。

——蔑儿在宫里,快去救他。

女帝最後的话令乐渊岳的心越发不安,他歇力往凝翠宫奔去,不理身後追随他的部下,也不理什麽遗诏,如今,他只想看到李蔑平安无事站在他面前,向他展露悦然的笑容。

少顷,日久失修的凝翠宫已映入眼帘,颓垣败瓦之景令他莫名心慌。幽幽琴音断续响起,忽明忽暗,犹如风中残烛,生命流逝之状。

他躩步上前推门而入,前殿地上的血迹与腥气刺痛他的心。他拧眉闭目平息心中激动,遂缓缓向里间走去。

苍白消瘦的人儿披着丽裳坐在匟床上抚琴,唇角微翘,长睫微垂,一派轻松自若的模样。一曲伯牙悼子期错落零碎,受伤的手猛颤不停。一下用力,老旧的琴弦应声而断,划破死寂的氛围,那人的唇边,也落下一道新鲜的红痕。

「蔑儿!」

乐渊岳眼见李蔑虚软歪倒,立时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他的身躯,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顺着李蔑的身子看去,瞥见李蔑身下早已漾开一滩血水,把身上艳丽的衣裳染得更红,更艳。

「澐肇,你看……」李蔑徐徐抬起袖袂,虚弱笑说:「我美不美?」

乐渊岳哽咽难语,眼泪早已夺眶而出,重重落在李蔑的肩头,抱住他的身子连连点头。

「呵呵……老天待我还不错……」李蔑勾唇一笑,乌血连绵从嘴角流出,滑过下颏,落入衣领,「想不到,我还能回到……这里,还能在最後见你一面……」

「蔑儿……」乐渊岳收紧两臂,怀抱紧得令人生痛,可他不想放开,也不敢放开,他怕李蔑会化成一缕轻烟,离他而去。

李蔑带着疲累的双眸,转首看着乐渊岳的侧脸,笑说:「我说过要光明正大见你,我做到了……澐肇,我悄悄告诉你,其实我不叫李蔑……我叫李澐别……是你的哥哥,世事……好笑吧?」

「别说了!」乐渊岳带着哭腔,如孩子般大喊。

李蔑把收到袖袋里的红玉翻出来,轻轻抚过上面的龙纹,遂褪下腕间的白玉绞丝纹镯,拉起乐渊岳的手,把它们放在他的手心里。

「这块红玉我不能要,你要把它送给哀儿……送给你的妃子。至於这镯子……你帮我还给董哥哥……帮我……谢谢他……」

「我不要,我不会收这红玉,也不会帮你!」乐渊岳把东西塞回李蔑手上,续说:「你要送,你自己去!我不会帮你的!」

李蔑向他牵起一记乏力的笑容,纤手轻轻摩娑他的脸颊,「傻子……我去不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李蔑几乎跌出乐渊岳的怀抱,一大坨乌黑的秽血呕在身上,艳红色的礼袍上开了一朵邪媚惊心的黑花。

他扶住乐渊岳的手,转身跟他对视,双目仔细的看着乐渊岳的眉目、鼻子、耳朵、嘴巴,把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堪里,笑说:「真俊……这就是我国的王……是我锺爱之人……是我的弟弟……」

「蔑儿,蔑儿……」乐渊岳抬袖替他拭去下颏的血,满目悲痛,千言万语化作哽咽,有口难言。

清泪夺眶而出,在李蔑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澈的痕迹。

「澐肇,此生能遇上你……真好……」

血源源不绝随泪淌下,李蔑徐徐合上双眸,身子往前倾倒在乐渊岳的怀抱里,就像撒娇的孩子那样,依偎着他,依赖着他,彷佛下一刻又会跳起来笑他是傻子,笑他被琴阁老板骗银两,骂他是冒充正人君子的无赖。

「蔑儿……蔑儿啊——」乐渊岳抱住李蔑仰天长啸,悲痛的哭泣声响彻残破的宫殿,撼动殿外每个人的心神。

脑海里,犹记得当年初见李蔑的惊艳,红袖飘飘,朱唇冶艳,如浴火的蝶儿飘到自己身边。

「乐将军,佳酿当前,何不举杯畅饮?来。」

「醉又何妨?反正长夜漫漫,又有蔑儿相伴,将军不愁无人照顾。」

衣香鬓影,酒醉心甜。那夜琴歌不断,香唇轻点嘴边。

「还望後会有期,渊岳公子。」

再见之时,我见犹怜。站在旁边看着他委顿於地,向花烟馆老板连连哭诉。

「……蔑儿无处可去啊……」

他应承成为他的栖身之所,替他戒烟戒毒,对他呵护备至,也知道他早已看破红尘,见过世间丑恶。可是他的心从未被沾污半分,仍是那麽透彻,那麽澄明。

「啧啧,可惜啊。下辈子别当花了,当风吧,那样就可以周游列国,谁也挡不住了。」

「『我的蔑儿』……我还以为将军向我提亲了呢,呵呵。」

「男子汉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看着他识破自己的诡计,气得脸红骂他的样子;看着他承认自己对他的感情,紧紧拥抱着他的深情,一切一切……都是这麽窝心温暖。

「什麽陪我,明明就是特地带我去琴阁,让那奸商告诉我你买的琵琶有多贵。」

「离离合合,生生死死,从来不曾有人敌过天意。或弃或赶,从来不曾有人留得住我……你是第一个。」

「告诉你,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为听曲而叫我抚琴,可是如今我却不能再为你弹了。」

「澐肇,此生能遇上你……真好……」

乐渊岳抱紧不再欢笑,不再跟他斗嘴的李蔑,埋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武兆扬进来站在旁边看着他,眼见日前还被他用剑所伤之人已了无气息静静躺在乐渊岳怀里,双眼也不禁酸涩起来,仰首掐住鼻子强行把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来了一个侍者请新王宣遗诏登基。武兆扬生怕乐渊岳一气之下把人杀了,心想快快把人赶出去。谁知乐渊岳抱起李蔑,双目挂泪步出凝翠宫,在部下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大殿,步伐轻得犹如羽毛落地,生怕颠到怀中之人。

李敻一看到乐渊岳踏入大殿,便见他怀中横抱着一个瘦弱的人。他踉跄上前,瞥见李蔑身上穿着傅皇后生前最爱穿的衣裳,头发用儿时还是皇长子时所用的金丝发带草草系住。一颗豆大的悔泪沉重落在鞋上,与李蔑曾在马车吐出的鲜血融在一起。

「澐别……」他欲伸手去碰李蔑的脸,却被乐渊岳闪身避开。

「别碰他,他不是李澐别,是李蔑。你早就不要他了!」乐渊岳恨恨地吐出这句话来,沉稳地抱着李蔑步上陛阶,坐在龙座。

他扶起李蔑软在怀里的身躯,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柔声软语:「蔑儿,你睁眼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江山。你答应过跟我一起看我国盛世的……你骗我……」

严靖山双手拿着遗诏,看到乐渊岳抱着李蔑饮泣,只能皱皱眉头,高声宣读女帝的退位书。

乐渊岳把世间种种声音摒弃在他与李蔑之外,泪眼深深凝视怀中之人,端详他的脸庞,再三回味与他的回忆,在最後紧紧抱住仍存半点暖意的身躯。

众人跪地高呼新王万岁,他置若罔闻,轻抚着李蔑微凉的脸,苦笑说:「蔑儿,你真的很自私。」

泪水落在李蔑的脸上,他哽咽一笑,续道:「可我就是爱你……」

寒冬消逝春日来,碧水柔风天犹蓝。

众人成双无孤影,唯缺伊人在身旁。

新帝登基,李氏复国,减赋税,轻刑责,大赦天下。後加封其父宣平王为太上皇,赐居皇院,远离朝纲。追封其兄李蔑为念王,念王生母傅皇后为仁惠太后,皆入皇陵,全国守丧一年。

御书房里,李澐肇拿着红白两玉轻轻摩娑,琴音轻扬,立时鼻头一酸,扬首深吸口气,却始终忍不住眼里的泪,在脸上留下一道晶莹的痕迹。

「哀儿,别弹了……」李澐肇沉声轻语,在外间传来的琴音便幽幽止息,瞥见哀儿从帘後步出,在他面前躬身行礼。

李澐肇抹去脸上泪痕,坐直身子问:「把玉镯送到了麽?」

「送到了。」哀儿颔首。

「他们说了什麽?」

哀儿沉吟一阵,决定直话直说:「老板说,蔑先生执意把白玉镯送回来,莫不故意惹董先生伤心?不过……老板说这句话时,哀儿初次见老板哭了,待在老板身边的董先生也哭成泪人……」

哀儿摸向腰间,取出一封信函呈上,道:「老板多谢皇上以前照顾蔑先生,他叫我把蔑先生写给他,教他接应董先生的信交给您,让您能睹物思人。」

李澐肇接过她手上的信,指尖摸过李蔑的绝笔,取出信纸打开一看,上面写满他会怎样骗董自弥,怎样刺伤他失血,怎样收买小太监把董自弥的「死讯」传出去,再把他运出宫外。

他低叹一声,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手中的玉佩,柔声说:「蔑儿,你看到麽?董自弥还活着,他跟风不扬一起了,你的计策成功了……可你呢?你不在了……你忘了为我打算……」

哀儿看着李澐肇落寞的背影,垂下眼眸,淡道:「皇上,哀儿打算到皇陵陪着蔑先生,为他守陵,求皇上恩准。」

「你可以为他守陵?我呢?」李澐肇语带妒意,却更重忧伤,轻道:「我只能为他守住这片江山,这片他用命换来的江山,没有他的江山……」

「皇上……」

李澐肇摆摆手,「你去吧,好好为他抚琴,代朕……守住他。」

哀儿比谁都明白李澐肇的心情,只因她也爱着、念着陵里的人,正因如此,她更同情不了面前这个可怜的男人。她抱琴跪地一拜,朗道:「谢皇上。」

待哀儿走了,他挥退众人,独自走到重新修饰,回复旧貌的凝翠宫。坐在李蔑最後坐过的匟床上,他依恋地倾身躺在床上,两手十指相握,牢牢包裹着二人的玉,抵在前额,触手生温。

天色渐暗,宫人悄然入内点灯。昏黄的宫殿里,孤烛摇曳,夜静得令人心碎。李澐肇垂眸入梦,眼睫轻颤,热泪再次从眼缝滑落,沾湿了发鬓。

微风轻拂,吹动了窗帘,勾起了鬓发,一双柔白的手轻轻抚过李澐肇的脸,淡金色的衣裳正是李澐肇最後为他穿上的衣衫。

一滴凉如清泉的泪落在李澐肇的脸上,化成一朵清灵的泪花,他最後为李澐肇所奏的伯牙悼子期在彼此心中回响。

淡嫣色的薄唇轻轻吻去李澐肇眼角凝出的泪,满是爱怜地吻过他的眉眼、鼻梁,最後吻上他的双唇,为他拭去接连盈眶而出的泪。

薄唇凑近他的耳朵,落下一吻,柔声细语……

「来生,我只为你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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