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情君有意,墨点清泉污难明。
醇酒笙歌成旧日,抿唇轻哼去寂寥。
「公子的病症可谓痊癒,但仍须好好调养,依时服药,烟毒断然碰不得,酒亦该少喝,免得伤了脾胃,如此方能养好身子。」徐大夫语重心长地坐在床边对李蔑说。
李蔑经他数月诊治後,早已不再嗜烟嗜药,瘾起的症状亦消停下来,只是脸色尚有点憔悴,可精神却是不错。
「有劳徐大夫。」李蔑坐在床上礼貌地向他微微欠身点头,转眸稍瞄站在床边的人一眼,垂睫淡道:「也谢谢将军关照。」
乐渊岳连忙摆摆手,微笑道:「不,言重了。」
李蔑抬眸看他一眼,遂低头看着乐渊岳买给他的华贵衣裳,「蔑儿身无长物,在贵府打扰甚久,不好逗留,待会蔑儿归还身上的衣服,免得惹人怀疑我窃盗贵府之物。」
「你要走?」乐渊岳皱起眉头。
「我会入夜後从後门出去,不让任何人看见,不会让将军招人话柄。」
乐渊岳一把拉住欲掀被下床的李蔑,不理徐大夫猛打过来的眼色,坚定道:「不准!」
「将军,难道你当真要蔑儿以身相许?」李蔑带着轻笑蔑视乐渊岳,「世上果真人人施恩图报……也好,如此我们不拖不欠,走得乾净。」
他当着徐大夫的面抚上乐渊岳的手臂,然後用另一只手驾轻就熟地拉开衣襟,解下腰带,藉拉住乐渊岳的力度跪起来,贴上他的胸膛,昂首轻吹他的下颏,妖媚索吻,「渊岳……」
「你!」徐大夫气得站起身来,不知该拉开李蔑还是乐渊岳。
「一夜抵一恩,若将军觉得吃亏,大可尽情折腾蔑儿。」李蔑故意轻蹭乐渊岳的下身,不知自己透露阅历的言语与动作为乐渊岳带来多少悲叹。
「你无须如此,我想你留下并非欲行此事。」乐渊岳推开他,对他的色诱不为所动,「你说过自己无处可去,我答应给你一个栖所,这是我所给你的承诺。」
李蔑不屑地冷笑一声,稍一低头,便敛去笑意,挑衅问道:「若我决意要走呢?」
「我不想你走。」
「为何?」
乐渊岳的脸顿时泛起一晕淡红,耳根却通红如火,彷佛可以透出烈日的阳光。他绽了绽唇,想清楚後决定婉转其辞,答道:「你今後唤我澐肇吧,这是我的本名。」
「少爷!万万不可!」徐大夫惊愕上前,苍老的声音与平实的长相也掩不住心中的惊惧。
「那乐渊岳是什麽?一个死人?」李蔑捧腹嬉笑。
乐渊岳抿抿嘴唇,暗自攥紧拳头,「……我本名唤——」
「少爷!」徐大夫大喝一声打断乐渊岳的说话,在二人的注视下低咳一声,沉声道:「大事为重……」
乐渊岳深深叹了口气,握紧李蔑的手,「渊岳是我的字……总之,唤我澐肇。」
一个侍者叩门而入,在乐渊岳耳边低喃几句,遂在他的示意下离去。
「你好好待着,莫再想走不走的。」乐渊岳伸手轻抚他的头,窘得李蔑双颊飞红,瞪眼看着乐渊岳伟岸的身影大步而去。
他抬手整理被乐渊岳弄乱的头发,不满嘟嚷:「哼,还不知谁较年长,竟敢把我当孩子。」
站在旁边的徐大夫看他一眼,仰颏抚须,有点鄙夷地下眼看着床上之人。
「少爷方二十有三,乃英雄出少年,身份极为尊贵,非凡人能及。」
「呵,非凡人能及?难不成他是天仙下凡?」李蔑冷笑一声,探手揉掐後颈,喃喃低语:「身份尊贵又如何,还不是比烂泥还贱……」
乐渊岳带同近侍策马出府,出了城门至近郊之处,山径两旁植有重重竹林,蹄声风声横过於耳,竹香随风而来,带出一片清新之气。
一座静宅建於尽於竹林,以竹为护,以崖为守,乐渊岳翻身下马,示意近侍在此戒备,迳自走进林中。
大宅的门侍见他来了,便恭敬地向他俯身施礼,帮他推门。乐渊岳走进宅子,心情沈至谷底,脸色也渐渐阴沈起来,清铃般的鸟鸣顿时变得讽刺。
一个伛偻的老人家带着蹒跚的脚步从大厅出门迎来,惊喜的表情洋溢於表。乐渊岳快步迎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未及向他问候,老人家已激动地抱住他的手臂,老泪纵横。
「少爷,你可回来了!老身有多久没见过少爷了……」尖细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喜,苍老的手劲而有力,旁人不知还以为老人家寻得失散多年的亲儿。
「是我不好,回京也不来看看管家,澐肇该打。」
「不不,老身不敢。」管家抹乾眼泪,牵出大大的笑容,「老爷在大厅久候了,少爷快进去请安。」
乐渊岳一想起那人,脸色立时不好看了。管家像是看不到他的脸色,迳自拉他走进大厅。
昏沉的大厅飘散着淡淡茶香,坐在主座上的人悠然放下茶盏,淡道:「来了?」
「嗯。」乐渊岳冷应一声,走到那人右侧的客座坐下,面无表情地说:「上次才见过不久,找我何事?」
「你这是对爹说话的态度?」男人皱起眉头,不悦地看着乐渊岳。
「孩儿不敢,只是府中有事,若爹并无要事,孩儿先回府了。」
乐渊岳正想起身,就被男人叫住:「为了那个男宠?」
乐渊岳拧眉睨视那人,眯目以猜疑的目光看着那人,「你监视我?」
「需要麽?」男人勾唇冷笑,与乐渊岳相似的长相透出邪气,「将军府本是我的地方,而严靖山跟乐老将军亦一直效忠於我,你说,我需要监视你麽?」
乐渊岳攥拳咬牙,那人淡道:「扔了那个男宠,肇儿。」
「他不是男宠,是我的情——」
「闭嘴!」男人起身扬手搧了乐渊岳一记聒子,怒道:「你不是凡夫俗子,岂可狎玩男宠?!难道你要像宫内那些卑劣之人那般玩弄他人?!」
管家欲上前劝架,却见乐渊岳愤然站起身来,怒瞪面前的男人,「他不是男宠,我也不打算玩弄他!你放心,我记得自己的身分,也记得你要我办的事,日後你想我如何我便如何,但如今……请爹您不要管孩儿的私事!」
「你!你真是反了!」男人看着乐渊岳扬长而去,恨铁不成钢般重甩袖袂。
「老爷别气,少爷只是一时蒙了心而已。」管家适时送上温茶,安抚忿然大怒的男人。
男人嗑了一口茶,说道:「通知乐老将军,不日到府上探访!」
「将军……」近侍看到乐渊岳脸上的掌印,无不露出惊讶的神色。
「没事。」乐渊岳用手背轻擦脸颊,点足上马,「到市集去。」
「是。」近侍乾脆应之,一行人扬鞭策马,留下滚滚泥尘飘扬而去。
京城市集人来人往,乐渊岳让其他人把骏马牵回将军府去,自己则带着一名近侍走到琴阁。琴阁老板一见乐渊岳来到,立时走出柜台笑着欢迎:「乐将军,又来买琴啊?」
乐渊岳一边环觑琴阁的琴瑟,一边点头。
老板呵呵笑了两声,屁颠屁颠地走进里室,捧出一面造工精巧的琵琶,抱在怀中轻轻一拨琴弦,清脆如歌的琴音连绵响起,连不懂音律的近侍也猜到这是一把好琴。
「小的知道乐将军喜好音律,特地从西域高价购入此琴。听闻此琵琶与王昭君的琵琶出自同一位工匠,音色清脆,琴身轻巧,乃一众琴师的心头好。」
乐渊岳听他舌粲莲花的,忍俊不禁,笑道:「那此琴何价?」
老板微微弓身,咧嘴摆手:「不贵不贵,就……」他竖起三根手指,眼里满是贪财之色,续说:「就三十两白银。」
「三十两?!」乐渊岳身後的近侍瞪大眼睛,抄起腰间的长剑,重重压在柜台上,「你这厮好大胆,竟敢开天杀价要三十两?!」
老板吓得腿抖手颤,忙抱紧琵琶强笑结巴道:「哎、哎呀,官大爷。这琵琶小的可在西域争来,得来不易……三、三十两,不多了。」
乐渊岳带笑上前取过他的琵琶一看,颔首满意,如闲话家常般淡说:「就三十两,待会来将军府拿。」
「将军!」近侍紧张低喊,想想此时货银短缺,寻常百姓可能挣一辈子也存不了一两银来,这三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将军竟眉头也不皱一下就花掉了。
「回府。」乐渊岳一手抱住琵琶爽朗地踏出琴阁,老板忙出门鞠躬挥手,连声道谢。
乐渊岳一回到将军府,立时抱琴走到南院去,打算让李蔑弹弹这面难得一遇的好琴,可是当他推开南院的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床铺整齐得彷佛不曾有人睡过。
他倏地心惊起来,生怕李蔑趁他出去时无声无息走了,顿时旋足往外奔去,招来一个下人问:「蔑公子呢?」
家丁拿着手中的布帕,歪首答道:「蔑公子在朝天园,少爷过来时没看见麽?」
乐渊岳被家丁如此一问,登时面有窘色,想来自己过来的时候太过雀跃,一心想快点见到李蔑,却没想到自己竟欢天喜地想着他的身影,没发现自己错过了他。
乐渊岳随便吩咐家丁继续做事,迳自飞快向朝天园走去,远远一瞥,已看到其心深念之人背对着他坐在池边踢水,水声淅沥,涟漪起伏,清风勾起片片淡瓣缠扰在那人的青丝之间,那人把长发挽至右肩轻梳,拣起花瓣放在手心一吹,淡嫣色的花瓣飘落水面,最後不胜重力落入池中。
「啧啧,可惜啊。下辈子别当花了,当风吧,那样就可以周游列国,谁也挡不住了。」
「这是你的心声?」乐渊岳早已悄然来到他的身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更清楚地看到他颈後的重叠不一的黥字。
李蔑惊愕地抬首看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随手一拨,把长发重新覆在身後,挡住乐渊岳的视线。
乐渊岳不作声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光裸白皙的小腿浸在水中,轻蹙眉头问道:「不冷麽?」
李蔑随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腿,遂抬腿离开水面,木无表情说:「污了你家池水,抱歉。」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也好,没有也罢。反正我快将离府,将军无须为我这种闲人计较。」
李蔑屈膝欲起,却被乐渊岳拉住前臂,把琵琶塞进他的怀里,「你接过琵琶,便是愿意留下。」
李蔑轻笑一声,看着被乐渊岳塞过来的琵琶稍作打量,不需拨弦听音已知此乃上好琵琶。
「将军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个妓子,不值。」
「你不是。」乐渊岳坚定地看着他,牵起他的手放在琴弦上,慎重道:「我从不把你看作妓子,你便是你,是我的蔑儿。留下来,当我的乐师。」
「『我的蔑儿』……我还以为将军向我提亲了呢,呵呵。」李蔑摇首低笑,从水面倒映看到乐渊岳一张俊脸羞得血红。
「乐师啊……也好。」李蔑盘腿抱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琴弦,琴音宛如随风而起,轻而柔顺,彷佛能把万物带进梦乡,为之醉倒。
「不过,」李蔑斜目看向陶醉於妙音之间乐渊岳,勾唇邪笑:「乐师可不陪寝的,将军可会後悔?」
乐渊岳回以一笑,坚定道:「不悔。」
「男子汉一言九鼎,驷马难追。」李蔑脸上的笑容转邪为喜,豪迈地一扬长袂,奏起一曲酒狂。青丝随动轻摆,嘴边噙着些些笑意,琶音如珠落玉盘,轻快流畅,妙曲缭绕不息。
乐渊岳看着眼前的佳人,手中无酒已成狂,心中满是李蔑的身影,古人原意泄忿之曲,在此情此景却变成一曲情狂,再难自拔。
寒冬细雪,绵绵轻飘。
清脆落寞的琴音从望月阁幽幽响起,在朝天园打扫的下人停下手上的工作,仰首看到李蔑衣衫单薄坐在木栏後抚琴。
「啊……蔑公子的琴音真美,就算随手一拨,也是天籁。」家丁一手支在扫帚上,一脸陶醉地看着楼中的李蔑。
旁边的婢女点头同意,抬头看了李蔑一眼,用手肘撞撞欣羡不已家丁,「你这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怕少爷掐死你麽?」
「嘘!我哪敢?只是欣赏一下琴曲而已,这叫风雅,你懂不懂?」
「风雅?哈哈!」婢女抱腹大笑,手一偏,扫帚横扫在家丁跟前,「你这大老粗竟跟本姑娘谈风雅,真是笑死人!」
家丁的脸立时刷红,憋住气说:「你、你管我!大爷我就是爱风雅!」
「咳哼!」
家丁跟婢女同时转过头去,收起脸上的笑意,低头唤:「严总管……」
严靖山一手负在身後,一手执拳放在嘴边,抬目睨着停止打闹,乖乖垂首站在眼前的人。
琴音沓沓,他举头看向阁楼,瞥见李蔑在严冬里仅穿一件单衣与外袍,前襟松散,登时皱皱眉头,暗讽此人不愧花烟馆出身,浪荡不堪!不知廉耻!
「你们下去吧!」严靖山皱眉扬袖,二人立时拿稳扫帚急步退了下去。
他瞟了李蔑一眼,迈步踏上登楼的木阶。当他走到李蔑身後,对方依然故我地抚弄琵琶,细雪随风飘来,李蔑蓦然止下琴音,放下琵琶说:「谁?」
严靖山不屑冷哼,走到李蔑身後,「在别人府上还当自己是花烟馆名妓麽?你可真威风啊,蔑公子。」
「呵,原来是严总管。」李蔑回首瞧他一眼,勾唇一笑,又转首过去摆弄自己的琵琶,不看他一眼,不浓不淡说:「严总管不也当自己是府中的主人?我只是这里的乐师,好像……不归你管。」
「你!」
「莫气坏自己啊,总管。为我这种人,不值。」李蔑一话说得谦卑,但阵阵低笑却泄露他的鄙夷,气得严靖山两眼圆瞪。
「对了。」李蔑抱起琵琶站起身来,拍去沾在衣摆上的细雪,「澐肇回来了麽?严总管。」
他走到严靖山旁边,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轻唤他,语带讽刺,气红了他的脸,气得他直跺脚。
李蔑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在廊上,想起严靖山气得快要怒发冲冠的模样,他忍不住抱琴哈哈大笑,寒风扑面而来,也吹不散他脸上的红晕。
他自小命苦,几乎没什麽机会如此大笑过。他只记得自己自从与娘亲出了那个地方,整天不是忙着照顾病弱的她,就是被附近的孩童欺负。一身锦衣华服拿到当舖,也被掌柜的狗眼看不起,随便丢了半吊钱给他,算是买了这身价值不菲的衣裳。
他小心翼翼地把吊钱收在怀里,到医馆买了数帖药,又在小贩处买了些快要烂掉的青菜,摊掌一看,半吊钱就仅余三个铜板。
他攥紧这几文钱回到家里,却见娘亲坐在床上精神得很,拉着他走到屋外的灶头处,教他煮菜做饭,却迟迟不肯煎药。
一饭吃毕,娘又拉住他回到床上睡觉,像婴孩时般一下一下抚拍他的背,直至他甜甜睡去。
半夜凉风轻拂,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身边的娘亲凉得像冰雪一样。他强装镇定伸手往她鼻下一探,却不察人温,认真细觑熟睡的娘亲,方知她早已被病痛磨得不似人形,当初的风华已然枯寂,他顿觉侧躺在他眼前的妇人尤其陌生,自己就像看着一具与他无关的女屍。
想起这些种种,李蔑的眼角渐渐湿润起来,他不以为然抬手一抹,忽见一人向他迎来,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他的肩头,佯怒道:「怎穿得如此单薄?」
「呵呵,是你啊?乐将军。」
乐渊岳对他的称呼皱了皱眉,看到他眼角微红,便抬手轻拭他的眼角,冷冷的脸顿时温和下来,对他没辙一笑,柔声问:「遇上好笑的事麽?」
李蔑愣了愣,自然不过地拨开他的手,用袖口重拭眼角,深深吸鼻,「是啊,贵府的人都好生好笑。」
「如此甚好。」乐渊岳出乎李蔑的意料抿唇一笑。
李蔑敛笑捡眉,很快又勾唇冷笑,「好?我所指的『贵府』可包括你的妇人之仁,将军。」他一手扯下肩上的披风,塞到乐渊岳襟前,冷道:「天再冷又如何?我根本不怕冷。多此一举!」
他从乐渊岳身边错身而过,可他忘了自己怀中的琵琶亦是乐渊岳所赠之物,在乐渊岳眼中看来,却是有点好笑。
乐渊岳观察了他数个月,自是揣摩到他的个性,若说李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又未免太过小看他了;若对李蔑恶言相向,他定然不服。对待李蔑,定要软硬兼施,哄不得、骂不得,就像对待一国之君般,顺其色,莫逆其意,如此方为上策。
他追上李蔑的步伐,从前襟摸出一本琴谱,送到他的面前,「这是我从幽琴殿带出来的乐谱,你看过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叫人带几本出来。」
李蔑听闻琴谱乃从宫中带出来的,不由心生烦闷,皱眉下眼看向身前的琴谱。
「将军好本事呐,竟敢从宫中窃出琴谱?草民可不敢要。」
「窃?」乐渊岳冤枉摇头,「你误会了,这是秀清在幽琴殿拿来给我的,他是那儿的总管,也是我的舍……总之,这不是盗来之物,你可以安心拿去。」
李蔑不想计较琴谱出处,一手拨开他的手,「将军何必在我身上费心?我不过区区乐师,将军用不着处处讨好。」
眼见李蔑欲迈步离开,乐渊岳立时拉住他的手,急道:「讨好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何错?」
本来漫天细碎延绵的雪忽然止息,凉风吹过遍地雪白,静寂之中,只听得见二人的吐息。
「……心上人?」李蔑带着轻笑问,好像听见什麽荒谬之事似的。
乐渊岳沈默,心中的滚烫渐渐漫延四肢,灼烫了彼此的手:「……没错。」
「哈,将军可真会说笑。」李蔑转身直视他,抬首冷笑问:「你说我是你的心上人,故刻意讨好迎合。那你与花烟馆的嫖客有何分别?他们都口口声声说爱我们,给我们添金饰、买霓裳,可又有几个真心疼惜我们?你不过喜欢嫖我而已,乐将军。」
「我不是!」
乐渊岳不禁加大手劲,李蔑虽痛,但仍不肯屈服,亦不露出半点吃痛的样子。
「好,你不是。那你说,你喜欢我什麽?」
乐渊岳想起他们相识的惊艳,戒烟的经过,邀乐的谈话……自初识之时,他已觉自己与李蔑一见如故,他的一颦一笑轻易掳获他的视线,风流妙韵憾动他的心弦;再见之时,他看见他被逐出花烟馆,当他得知李蔑受烟毒所害,他心中极为不忿,直想捣了花烟馆,杀了他们的老板,可他亦因此对李蔑多了份怜惜,只想好好待他;邀乐之时,他见识到李蔑的唏嘘与豪迈,心中期盼他能永远在自己身边,就算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也不离开,一生相守。
「怎样,答不上来麽?」李蔑鄙夷轻笑,言间尽是讽刺。
「说了又如何?你仍会挑剔我,对麽?」乐渊岳确定自己的情意之後,一改先前的腼腆,当回睿智英明的将军,再没半点少年稚气。「多说无用,你日後便知我所言非虚。」
李蔑一下子被他震慑,重哼一声甩掉他的手,转身离去。
乐渊岳遥遥看着李蔑的身影,随风飘扬的红色衣摆宛如残阳泣血,青丝飞舞,注定二人一生纠缠不清。
他看着手心,稍稍一握,属於李蔑的余温仍在掌中久久不散。
「主子。」一人从他身後掠身而出,拱手低头。
他攥拳负手,垂眸淡问:「查到了?」
「是。」那人把手中之物高举过额,呈到乐渊岳身侧。
乐渊岳横手接过,白龙玉佩静静躺在他的手心,触手生温,纵使沾上点点泥痕亦不减威仪。
他暗叹不语,大手一收,把玉佩收进袖中。他看着李蔑离去的方向,想起他青丝下清晰重叠的奴印。
天意弄人,可惜已难回首。
「灭掉所有证据。」
蹙额惹愁云,点烛映寂寥。
长夜俩无眠,烦忧绕青丝。
朝曦明媚,尽去昨日寒风。鸟声清铃,尽唱青天之美。
李蔑洗漱过後换上一身淡青衣裳,方推开屋门跨步而出,便见乐渊岳站在门旁,前臂挂着一条白貂皮裘。
乐渊岳见他出来,二话不说把手上的皮裘围上他的脖子,两手在他颈後一拨,长如飞瀑的青丝从皮裘中倾泻而出。
「我带你出去用早膳。」
「不去。」李蔑正想扯下皮裘,却被乐渊岳先发制人握住他的手。
乐渊岳无奈垂肩,放轻语气歪首说:「就当陪我,好不?」
李蔑不买他的帐,挑眉勾唇讽笑:「我说过,乐师可不陪睡的。」
「可你没说过不陪吃。」乐渊岳抿唇一笑,和善的样子半点不像刚刚出言反唇相讥之人。
李蔑心里气得跳脚,但偏要压住自己怒意,不让面前的人察觉半分。他牵起一记难看又勉强的笑容,主动回握乐渊岳的手,字字切齿道:「好啊,既然将军诚邀,在下亦只好奉陪了!」
店小二面有难色地捧着油条、清粥、馒头上楼,木阶随脚步声传来闷闷的声音,二楼的客人看到小二又捧菜上来,个个不禁转首看去栏边那张桌子。
两个男子相对而坐,一个眉清目秀,一身淡青长袍与白裘把他衬得宛如青天仙子,看着他慵懒地举杯轻嗑热茶,举止尔雅,当真如天仙般悠然自得;另一个则英气凛然,暗褐繁复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却不会显得木纳,反而衬出凛然难犯之息。
小二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把手上那三道菜放在已经满是菜肴的桌上,悄悄一瞟,竟见二人仍未动筷,只是一味坐在位子上喝茶。
「请、请将军和公子慢用……」
「嗯。」乐渊岳和李蔑齐声漫应,吓得小二慌忙抱住托盘快步离开。
李蔑横目一瞥二楼众人,那些人立时或继续用膳,或低过头去,不敢再看二人半眼。
他不屑哼笑,放下茶盏,执勺为自己盛了碗粥,放在嘴边轻吹,喝下一口。
「这粥真绵。」他点头赞赏,抬眸看向定睛凝视着他的乐渊岳,「将军不吃麽?反正这顿饭是你付的,不吃就亏了。」
李蔑放下勺子,转而执筷夹起一块梅花糕放进嘴里,咽下遂说:「啊……不愧是洛阳最大最贵的馆子,连梅花糕也份外好吃。」
「你喜欢就好。」乐渊岳微笑嗑茶。
李蔑见他从容不迫的样子骤然有气,决定豁出去吃个痛快。
乐渊岳看着他吃了半桌东西,双手不自觉地慢了起来,显然是吃撑了,却碍於面子不肯屈服。他暗里偷笑,执筷吃下李蔑吃不完的东西,不消一刻,满桌菜肴只剩下空盘子,最後一滴粥水也落入乐渊岳肚里。
一直偷看二人的茶客看到二人狂风扫落叶般「卷走」满桌菜肴,个个目瞪口呆,直怀疑将军府是否没有厨子,害他们英明神武的威平将军饿了好几天。
乐渊岳有点得意地看向李蔑,起身放下一锭银子,不理众人惊异的目光拉起李蔑的手往楼下走去。
二人一走出馆子,李蔑便甩开乐渊岳的手,顿足说:「我已经陪你吃过早膳,可以回府了吧?」
「可以,不过本将喜欢礼尚往来,所以如今轮到我陪你。」乐渊岳一脸悦然地再次牵起他的手,再也不容他挣脱,迳自往琴阁走去。
走到琴阁,面圆耳阔的老板照旧出门相迎,看着他那副谄媚的样子,李蔑心中的不屑越发浓重,重哼一声便撇首过去看阁里的琴。
「哎呀,将军,上次的琵琶可合您心意?」
李蔑闻言一怔,牵着他的乐渊岳笑意更深,看了一眼撇过脸去的李蔑,遂向老板笑道:「很满意。」
「就是嘛,这三十两可物超所值呐!小的可没骗将军!」
「三十两?」李蔑蓦地回首过来瞪着老板,风姿超卓的他如此一睨,肥头大耳的老板又羞又窘,油亮亮的脸上冒起红霞。
李蔑轻扯乐渊岳的手,凑近低喃:「你怎的被他骗了?那琵琶根本不值三十两……你可知三十两可以吃到多少东西,买到几座宅子?你傻了麽……」
乐渊岳扬起俊朗的笑容,直言不讳:「为搏心上人一笑,值得。」他环望店子一眼,向老板笑问:「不知有否新弦?」
老板从李蔑的容貌中回过神来,忙应:「有有有……」
他匆匆抹了把汗,颠着肥胖的身子走到柜台後端出一盘弦线,引手道:「将军随便挑,小的看这位公子也是识音之人,自会算便宜一点,呵呵。」
「哼!」李蔑下眼瞟了弦线一眼便知货质参差,不屑一顾。
反之乐渊岳看似聊有兴味地拨弄挑选,一时拿起一束反覆看了看,又放下再挑,惹得李蔑的耐性快要磨光,想要甩开他的手离开,却又被他攥得死紧,想走也走不了。
过了半刻,乐渊岳终於放下弦线,摇头笑说:「还是不太好。」
「欸,不要紧!小的下次到西域购弦,一定买到更好的弦!将军到时一定要来看啊!」老板再次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欲说服眼前的大豪客。
「好,今日就此告辞。」乐渊岳喜笑颜开地牵着李蔑离去,把琴阁老板抛诸脑後,步伐比过来时轻松多了。
「你故意的。」
二人快回到将军府时,李蔑蓦然道出此言,乐渊岳愣了一下,疑惑问:「什麽?」
「什麽陪我,明明就是特地带我去琴阁,让那奸商告诉我你买的琵琶有多贵。」
「你误会了……」乐渊岳嘴上虽道误会,但脸上的笑容更加深刻,一看便知他有多高兴,少有的狡诈也淡淡透现出来。
李蔑盯着他看,挑眉道:「哼,威平将军不肯承认,草民也无可奈何。只是将军实在有负『正人君子』之名而已。」
「嗯……正人君子啊?」乐渊岳望天歪首一笑,稍稍弯身在他耳边说:「我好像从未说过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对不?」
李蔑被他地痞般的语调吓了一跳,眨眨灵眸睨着他,遂张手一把推开嬉皮笑脸的乐渊岳。
乐渊岳仰首大笑几声,轻松自若地摇了摇李蔑的手大步向前走。
李蔑收回责怪的视线,悄悄低头看着自己推开乐渊岳的手。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和睦,儿时接近他的人,不是想巴结讨好,就是意欲利用;他沦落花烟馆时,那些人只想与他春宵一度,更不会与他有任何交心之意。
除了一个人,唯一一个在他流落街头时收留他的人,除了他,就只有乐渊岳对他最好……
他看着腕间随动轻晃的白玉镯,心中不禁惆然——如此平凡美满的日子能维持多久?
***
「你就是渊岳收留的妓子?」
坐在主座上的老人年过半百,白发长胡,粗眉大眼。乍看之下,宽阔的位子彷佛容不下庞大粗犷的身躯。
李蔑身穿一件大红衣袍,孤身垂首站在堂中,原本守候在侧的下人通通被老人家退去,死寂的厅堂中只有一老一少对峙。
「是的,乐太尉。」李蔑毫不忌讳回答。
乐老重重叹了口气,横手乾脆地打开放在茶几上的锦盒,白花花的银子顿时现於李蔑面前。
「这里有三十两,再加上渊岳送你的东西,你带同这些东西走吧。」
「……三十两?」李蔑看着满盒银子,眼里不含半点惊喜,顿了好一阵,方轻蔑一笑,「你以为我肯走,他就不会追?他送我的琵琶已值三十两,你认为我会把这些银两放在眼内?」
「你!」乐老被他一言气得两眉直竖,「放肆!真放肆!」
「不过……我会走。」李蔑抬手理了理衣袖,艳红的袖袂轻摆,生动灼热得炙痛乐老的眼。他不以为然地掩饰双手的颤抖,压下心中的悲哀,勉强牵起一记讽笑道:「反正我无意留下,只是澐肇一直纠缠。」
李蔑眼见乐老一闻他道「澐肇」二字如严靖山般瞠目大惊,心里登时痛快不已,被人再次逐出门的伤感也冲淡不少。他回身正欲踏步离去,却见一人挡在他的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他的手。
「不准走!」乐渊岳大喝一声,从未在李蔑面前发怒的他,令李蔑不由觉得有点陌生。
「渊岳,你不可如此……」乐老语锋一转,语重心长地站起身来,但他还未走近,便被乐渊岳的话打断。
「这儿是我的将军府,蔑儿也是我的人,请你回去!」
乐老满脸惊愕地看着乐渊岳,重唤:「渊岳!」
乐渊岳把李蔑一拥入怀,不看乐老一眼,厉声向外吩咐:「来人,送老爷回府!」
「是……」门外的家丁怯怯进门,扶住乐老的手,小声说:「老爷,请……」
乐渊岳看着乐老离去,双臂加重手劲抱紧李蔑。
若他迟一步回来,怀里的人会否收下乐老的银子离他而去?若他现在不抱紧这人,他会否在眼前悄然消失?谁来告诉他应如何绑住怀里的人?抱紧这个三番四次失而复得的人,令他心疼得不能自持的人!
倏然,他感到一双纤细的手缓缓回抱他,胸前之人偏首贴耳在他的身上,刹那间,二人变得亲密无间。
「……蔑儿?」
「再抱一会。」李蔑抱紧疑惑不解的乐渊岳,垂目静听他的心跳。
他本以为自己能遵乐老之言走得乾脆,却没想到乐渊岳会回来,更没想到他可以轻易逼退乐老。一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逼离开的人,不论是他与娘亲,或是董自弥与哀儿,他们都是同道中人,无人可以拯救他们,更无力拯救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离去。可是乐渊岳却能抓紧他、抱紧他,珍而重之地疼爱他。
「离离合合,生生死死,从来不曾有人敌过天意。或弃或赶,从来不曾有人留得住我……你是第一个。」
乐渊岳听见怀中之人的轻抖自语,但言间仍不服输地故作冷淡陈述此事,想起属下回报之事,他不禁把他抱得更紧。对比起自己幼时高床软枕、衣食无忧,怀中人流离失所,年幼丧母,几番辗转更流落妓寨,这教他如何不以冷淡武装自己?
一切都是上辈子作下的孽。
「我承诺给你一个栖所,我就是你的家。」乐渊岳低头靠在他的发顶,闭目细说:「莫再想离开我,好不?我求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