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鸦雀无声,黑眼镜邪气的微笑着,文锦夫人的眼神紧紧捉着霍秀秀,霍秀秀空洞地瞪着地板,惨白着一张脸,吴邪睁着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看秀秀,再看看黑眼镜。
「秀秀,」文锦夫人的话说的很慢、很慢,却掩饰不了她的尖锐:「这是怎麽一回事?」
霍秀秀没有抬头,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秀秀。秀秀。秀秀。」黑眼镜低声呼唤,玩味的看着女孩。
一条青筋缓缓从霍秀秀光滑的额头浮现,看上去彷佛要将霍秀秀的头划分成两半。
「秀秀,」文锦夫人对女孩的沈默感到不耐:「到底……」
「是真的。」霍秀秀安静的回答。
「你说……什麽?」
「是真的,这是真的。」霍秀秀的声音很小,但很镇定。
文锦夫人一言不发地凝视了自己的女儿好一阵子,霍秀秀却只是低着头,谁也不看:「我回房去了。」
语毕,移步就走,但黑眼镜手一伸,阻挡女孩的去路。
「我的晚安吻在哪,monamour?」
霍秀秀唰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怒火焚烧,嘴唇抿得只剩下一条薄线。有一瞬间,张起灵以为霍秀秀会跳上去咬掉黑眼镜的耳朵。
但霍秀秀只是默默踮起脚尖,似乎想亲在黑眼镜的脸颊上。然而,黑眼镜却面对着她,坏笑。霍秀秀先是迟疑,才很快的在黑眼镜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快步离去。
黑眼镜咧着嘴对文锦夫人微笑。他确实在笑:嘴唇张开,露出牙齿。但在张起灵看来,那更像是一头狼,龇牙咆哮。
「我想我也应该去陪我的……哼哼,lefiance。」黑眼镜冷笑着,离开,身影消失於阴影。
文锦夫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高高的扬起下巴,手慢条斯理的整理裙摆上的绉摺,宛若毫不在意:「晚安,两位。」
张起灵向夫人微微一欠身,目送夫人的身影离开,她的衣服摩擦声渐渐消失。
虽然也同样被震慑,但是吴邪更在意的,是倒在地上的潘子。一送走文锦夫人,吴邪便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失去意识的潘子,轻声询问:「张律师,我看,我们还是把他绑起来好不好?」
「为什麽?」
「因为……」迟疑了一下,吴邪好像想说些什麽,却又把话吞回去,换了一套说词:「因为你不觉得不安全吗?」
「不安全?」张起灵杨眉:「他虽然拿枪威胁我们,但我不认为潘子打算杀死任何人。如果他想杀人的话,刚才他是有机会的。」
「喔,他当然不想杀死任何人,」吴邪挖苦似的说:「他只想杀死我,感谢提醒。」
在张起灵能回覆之前,吴邪先意识到了自己的尖酸,低咳一声,他抓抓头,飞快的转换话题:「嗯,那个,嗯,我猜你今晚是要待在这里了。」
张起灵看着他,没答腔。
「你跟我来吧,我房间对面有空房,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借你一床被子,你可以睡那里。」吴邪迅速转过身,开始领路。
张起灵看了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潘子最後一眼,才跟随吴邪,离开。
带领张起灵来到吴邪自己的房间,吴邪翻箱倒柜的帮他找被子、拿枕头。
「……你应该不想穿着西装睡觉。」吴邪看着他,笑问。
「嗯。」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借你衣服。」
「谢谢。」
「你通常都穿什麽?在家里?我有衬衫、短袖的这种……还有,帽踢……」
「那件蓝色的。」
「咦?……这件?蓝色帽踢?」吴邪有些意外:「可是这件很旧了。」
「没关系,我……」张起灵停顿了一下,改口:「看起来好穿。」
「是很好穿没错。」吴邪欣然同意,完全没有察觉张起灵的保留。
吴邪的房间,摆设很简单,东西不多,墙上挂了一幅画。张起灵一开始没有留意,後来多看几眼,才注意到画面的微妙之处。
那是一间宅邸。画家由正面描绘,宅邸背景是晴朗多云的天空,一派光明,然而,建筑本身却处於黑夜,即便有灯光,也无法照亮宅邸以及宅邸周围深邃的森林。建筑之外的昼,与建筑本身的夜,形成强烈的对比。
「ReneMagritte,“EmpireofLight.”」吴邪注意到张起灵的视线,笑着解释:「『光之国度』,很有意思的画,对吧?」
张起灵移开视线,迎上吴邪的目光。吴邪在自己房间里悬挂这样一幅画,并非随机,而是有相当程度的意涵。或许,这正是吴三省的宅院给吴邪的感觉,外表这般光鲜亮丽,然而,宅子里的一切,却是在黑夜中永恒沈醉腐败。
吴邪抱着被子枕头,肩膀上搭着要借张起灵的衣服,和气的笑着:「走吧,你住我对门。」
张起灵不禁觉得,吴邪这个人,或许,也是一样的。看起来像晴朗无阴霾的夏日蓝天,实际上,却把自己藏的很深、很深,宛如寒冷无星子的冬期霜夜。
「……你想冲个澡吗?厕所在长廊另一头,我可以带你过去。」吴邪礼貌的询问。
「不用。」张起灵跟在吴邪的身後,走进对门的空房。房间很乾净,只是空气有些不流通,吴邪大概也注意到了相同的事情,他将手上的东西先放在床舖,倾身帮张起灵的窗开了道缝。张起灵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疲惫,如果只是一晚,他想,不洗澡不会怎样。
倒是会在这种时刻特意要求洗澡的人,显得格外怪异,比如解语花。
吴邪开始帮他铺床,张起灵迅速的阻止对方,这种事情他自己来就可以了,但吴邪表示,张律师身为客人,不好意思让客人动手。
「张律师,我、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你介意就别回答,没关系。」
张起灵没说话,等着吴邪继续说。
「你……黑眼镜说的,你家的事情……真的,都是真的吗?唔……我的意思是,你,那个,还,记得吗?就是……」
「我看到的景象还记得吗?」张起灵平静的帮对方说完提问:「记得,我记得。」
被看穿心思的吴邪乾笑两声,有些尴尬:「我想很多人问过你吧?」
「嗯。」
「那些记忆……不会困扰你吗?」
「困扰?不会。」张起灵伸手松了松领带,然後,乾脆整个拆下,平整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小时候会做恶梦,长大就不会了。」
「你……不介意吗?以前发生的事情。」
「介意什麽?」张起灵拉开衣柜,从里面拿出衣架,将自己脱下的西装外套挂好,拉直:「恐惧、伤心,那是会的。我很清楚我的过去,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记得,但我不会停滞不前,那是没有意义的。」
「是这样吗?」吴邪若有所思的说:「张律师,我想……我们是非常不一样的人,你跟我。」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不是吗?」张起灵开始解开衬衫扣子,准备换上吴邪借他的蓝色帽踢:「那麽,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吴邪,你之前说,你不理解,也不认同『可怜』这个概念,为什麽?」
「因为好心不会有好报。」吴邪不假思索的答。
这般快速的回覆,让张起灵忍不住多看了吴邪一眼,这家伙曾经碰上了什麽事?
「我以为你会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张起灵最後淡淡的说。
吴邪大笑一声,有些苦涩的:「我曾经是。而我只能这麽说:代价太高昂了。大概只有没被背叛过的人,才有能力负荷丰沛的同情心吧?」
「嗯。」张起灵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但是我想,多多少少,人都曾被什麽背叛过吧。」
「也对。」吴邪笑了,将最後一抹床单的皱折拉平整:「所以我说,张律师,你跟我,是很不同的人。我以为我可以装聋作哑地活下去,不论发生什麽,但是我後来才发现,我并不是能这麽做的人。」
「你认为我就是可以装聋作哑的人?」张起灵不轻不重的反问。
「不,但我觉得你是能够客观到一种很可怕的境界的人。你看起来既漠然又淡定,但那并不是你的心境或感受,那只是你的绝对中立、绝对客观。」
「……我不觉得我像那个样子。」张起灵皱起眉头。
吴邪淡淡的微笑了一下:「不,张律师,你正是那个样子。」
张起灵一言不发地将衬衫脱掉,裸着上身,拿起吴邪借他的蓝色帽踢,套上。他并不喜欢吴邪描述他的模样。吴邪所提出的形象,与那冰冷、绝对的石雕正义女神太像、太像,他不喜欢自己被解读成那样。
或者,至少,不是被吴邪解读成那样。
或许他对四周的人们漠然,或许他对身边的嘈杂抽离,但是,至少,不是针对吴邪,他自认为对吴邪还算友善。这件事情似乎是没有什麽理由的,他总觉得吴邪身上有种不协调感,而这不协调紧紧的捉住了他的注意力。吴邪是这麽光明,却又如此灰暗。吴邪的眼神是这麽真挚,却又如此失焦。他嗅到表象之下的不稳定性,这不稳定让他好奇,他忍不住会为吴邪留一个心眼,对他多一份容忍,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麽这麽做。
「你还需要什麽吗,张律师?」吴邪询问。
「不用了。」
「你……」不知道为什麽,吴邪有些犹豫,没有立刻离去:「你知道……你知道厕所在哪里吗?」
「在走廊。」
「对,在走廊尽头。」吴邪点头:「要我带你去一趟吗?」
「不用。」张起灵简短的说:「你早点休息。」
「嗯。好。」吴邪看上去还是不大确定:「那、那你……」
第一次,张起灵在吴邪明确表达之前,有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几乎荒诞,却意外的可爱。
张起灵看着依旧东张西望尝试开启话题的吴邪,琢磨了一下,云淡风轻的说:「如果你不敢一个人睡,我们可以两人一间房。」
吴邪原本焦躁不安的脸庞瞬间被点亮了:「真的吗?你说真的吗?」
张起灵忍下笑意:「真的。」
「啊啊,太好了!」吴邪松了一口气,不需要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房间入睡这个想法似乎宽慰他许多:「啊!不好意思,但是你是客……」
「不要紧。」不然我看这小子今天晚上是准备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不敢入睡。
「真是……对不起但是谢谢。帮了我大忙,张律……张起灵,谢谢。」吴邪语无伦次的道歉:「那我去、我去拿我的被子跟枕头。」
一直到吴邪离开了房间,张起灵才意识到,这似乎是吴邪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
一开始的细语,张起灵并没有多加理会。直到细语逐渐加大,节奏逐渐加快,细语变成辩解,辩解变成争执,张起灵再三考虑後,在争执变成别的东西之前,起身。
「……解释清楚,吴邪,潘子说的债务是怎麽一回事?」
「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我没有必要解释。」
「是不是跟解子扬有关系?是不是就是那一次,他母亲生病的那一次,找你帮忙?」对方的声音虽然平淡,却掩不住气极败坏的心绪:「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帮他吗?」
「我自己的钱,我自己处理。我就算是烧了自己的财产,也与你无关。」
「吴邪,你给我……」
对方要吴邪怎样,吴邪也没机会知道了。在张起灵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解语花的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消失。
张起灵看了一眼抱着棉被枕头的吴邪,再看了一眼似乎刚刚从浴室里出来的解语花。解语花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米色毛巾,半湿的头发还顺着发丝朝下滴水,他穿了一件深褐色的日式浴袍,浴袍上半部很素,下摆却细细的印上张狂怒放的淡桃色小花,狂风吹拂,花谢了一地,苍白纤细,却迷眼撩人。
「怎麽了吗?」张起灵轻声问道。
解语花眯起漂亮的眼睛,不高兴的看着张起灵,没说话,迳自转向旁边的吴邪。
「吴邪,你……」
「是的,我有债务,潘子没有说谎。」停顿,吴邪小声的加上一句,像是说给身边的张起灵听:「……所以我说过我很需要钱的。」
「那,你到底……」解语花顿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什麽:「解子扬让你背负了多少债?」
吴邪笑了,不知道为什麽,那个笑容看起来有些宿命、有些无奈:「那,就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了,与任何人都无关。」
解语花似乎还想说些什麽,但是吴邪垂下视线,看着地上,很快的说道:「小花,晚安。」
一转身,吴邪便钻进张起灵房里,解语花一个箭步向前,还想追问下去,却因挡在门口的张起灵而打消了主意。
张起灵和解语花无语的对望,先收回视线的是解语花。原以为解语花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张起灵竟见对方嫣然一笑,挑衅慑人,雌雄莫辨。
解语花一拍张起灵的肩膀,细语,却似要胁:「那家伙,归我。」
张起灵还没反应过来,解语花脚步一转,无声无息的往走廊另一端离去。张起灵留意到,从解语花的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味道,不难闻,像是某种药草的气味。
默默阖上房门,回过头,只见吴邪擅自推开张起灵房内的窗户,坐在窗沿,手遮着火,正在点菸。张起灵有些意外,不知道什麽原因,他一直以为吴邪是不会抽菸的。
张起灵在吴邪面前站定,看着吴邪深吸一口,然後用些略颤抖的气息,缓缓吐出。
「就像我刚才跟小花说的一样。」吴邪揉揉太阳穴,苦笑:「对不起,我没一开始就跟你说债务的事情。」
「为什麽?」张起灵平静的问道。
「我说了,你就不会跟我合作了吧。」吴邪别开脸,看着窗外的庭院,从张起灵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吴家宅邸的树木迷宫:「对不起,我确实有意隐瞒。潘子说的没错,从动机上来看,我太可疑了。」
「话也不能这麽说。」张起灵拿起桌上的菸灰缸,朝吴邪走去,直接将菸从吴邪叼着的嘴里取出:「这玩意会杀了你的。」
「对,如果这房子里的某个神经病不抢先一步的话。」吴邪大笑一声,有些尖锐。
「没有人要杀你。」
「张律师,我在书上曾经看过一个很不错的理论,它是这样说的:人有乐观,也有悲观。乐观的人经常保持喜悦,悲观的人则对悲哀的事情十分敏感。虽然每个人遇到的欢喜和悲伤应该是同等的,但是悲观的人就是只看到悲伤的那一面。」
「你没有理由悲观,也没有理由担心害怕,」张起灵冷静的重复:「没有人要害你。」
吴邪却彷佛完全没听见:「……要是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是悲观型的人,遇到事情,就都以悲伤的心情面对,於是苦上加苦,最後终於难以共同生活下去,这就是为什麽悲观型生活的人治也治不好。」
张起灵一皱眉:「我不是悲观型的人。」
吴邪没看他:「我们也没在一起。」
一阵沉默。
吴邪先前说的话,开始回荡在张起灵的耳边。
--好心不会有好报。
--大概只有没被背叛过的人,才有能力负荷丰沛的同情心吧?
张起灵想起解语花刚才提到的名字,以及吴邪的态度,他突然懂了。
「他背叛了你。」他轻声说道。
「解子扬?」吴邪意外的看了张起灵一眼,然後笑了:「不,他没有,那是我咎由自取。」
张起灵觉得吴邪的笑无以名状的哀伤。
「我本来就知道,他的母亲,对他而言,永远是凌驾一切之上的存在。既然清楚的知道了这一点,剩下的一切,说穿了,都是我自找的了。」
「他现在,人呢?」
「我不知道,在某个不知名的国外吧。」吴邪耸耸肩,姿态像是想甩开背上的无形重担:「他离开,风声稍稍平息後,还给我捎了封信。告诉我他和他母亲现在过得很好,他带着母亲到海外养病去了。他说,虽然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也还是把我当一辈子的兄弟。哈哈。」
张起灵皱着眉头,看吴邪乾笑。
「无所谓了,反正。」吴邪摇摇头:「我不在意,你也别在意。」
虽然张起灵知道就算开口问,吴邪也不会回答,但是,他还是想知道。吴邪到底背负了多少债务?而吴邪跟解子扬,又是什麽样的关系?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会这麽大手笔的担保借款吗?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中嗡嗡作响,但他终究没问出口。反正是别人的私事,知道那麽详细做什麽?可是,基於某种不可解的原因,张起灵感觉自己,很罕见的,有些焦躁。
吴邪首先打破了沉默:「窗户我开着,刚才擅自点了菸,对不起。开着让味道散去些吧。」
「嗯。」
吴邪开始将被子铺在地上,摆放枕头。
「你……」有一瞬间,张起灵想向吴邪说,如果不介意,其实可以睡在……但他制止了自己。
吴邪抬起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张起灵转开了话题,很用力的:「在吴三省过世之前,有没有注意到什麽不寻常的事情,任何事情?」
「不寻常的事情?」吴邪重复,有些迟疑:「说实话,我……嗯?不寻常的事情?……大概就是,文锦姨好像没那麽生气了。」
「文锦夫人?」
「是啊,之前,文锦姨不知道为什麽,跟三叔大吵一架,然後一直把自己关在塔楼里。不过,前一阵子,她好像不那麽介意了,开始出来塔外走动,虽然还是处处避着三叔。」
「他们吵架,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张起灵问。
「很久了,大概好几个月前吧。文锦姨真的很生气,那次。」
张起灵沉默不语,吴邪欲言又止,他看看张起灵,再看看自己的枕头,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四处张望了一下,朝张起灵招了招手,意示对方凑近一些。
「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吴邪的声音压得很低,贴近张起灵,在对方的耳畔轻语:「前阵子,云彩非常的心神不宁。她也向我问过她同样问小花的事情:问死人会不会回来。」
张起灵微微挑起眉毛。
「我当时问她发生了什麽事情?可是云彩三缄其口,只说,」吴邪又朝张起灵靠近了些,声音放得更轻,张起灵可以感觉到对方吹拂的气息:「厨房,有把刀,莫名其妙不见了。」
张起灵眉头蹙得更深。奇怪,他记得之前好像有什麽事情,跟刀子有关联,但现在却怎麽都想不起来。
吴邪急急的续道:「几天过後,我又问云彩,她说刀子找到了,没事,所以我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你觉得……你觉得,这跟事件有关系吗?我知道云彩是因为知道了某些事情所以被……但是,你想,有可能,是因为刀子被偷的事情吗?」
张起灵思索了一下,同样轻声询问:「这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不记得了,大概,两个礼拜前?不,三个礼拜?不对……」吴邪苦恼的抓了抓头。
「以文锦夫人从塔里出来这件事情为基准点,这是发生在之前还是之後?」
「文锦姨……」吴邪思索着:「大概差不多时间吧?我觉得。」
张起灵想了想,朝後退开,朗声说道:「早点睡吧,吴邪。别想太多。」
吴邪看着他,眨了眨眼,愣是没反应过来,只呆呆的应了声:「唔咿?」
张起灵爬上床,吴邪还愣在那里,眼神忧虑的望向窗外。
张起灵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没必要那麽担心,你跟我一间,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大声喊,我会醒的。」
吴邪似乎很意外张起灵会说出这样的话,嘴巴微张,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他很快的闭上嘴,抿着嘴唇,突然向张起灵笑了一下。很单纯的、没有杂质的、乾净的笑容。
不知道什麽缘故,张起灵发现自己先前莫名的焦躁淡去了。熄灯之後,他心情平静的躺下身子,闭上眼睛,渐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张律师。」
过了一阵子,吴邪突然发话,低语中带着紧绷:「你……会不会,还是,有点害怕,睡不着觉?」
张律师花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以些微沙哑的嗓音,慢吞吞地回话。
「…………我刚刚,其实已经睡着了。」
「噢,对不起!」吴邪连忙道歉:「你快睡,赶快睡,晚安。」
张起灵用右手揉着眉心,带了一点无奈的:「没关系,我现在醒了。」
「唔……」吴邪发出一阵无意义的发语词,彷佛不知道该怎麽办。
是在害怕吧?张起灵发现自己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觉得这个大男孩别扭的有点可爱。不敢一个人在房间里、不敢一个人睡觉,甚至对於黑暗,对方大概也是恐惧的。
「……你说你长年待在国外?」虽然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他决定向吴邪搭话,好让对方放松些,别那麽紧绷:「在哪?」
「咦?喔。」吴邪很讶异,大概没想到张起灵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底特律,去过吗?张律师。」
「底特律这个城市我没去过,但是去过底特律的机场,在那里转机。」
「哈。」吴邪不自然的笑了一声:「机场跟城市可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张起灵淡淡地说。
吴邪大概意识到自己方才语中的尖酸,一时之间缄默了下来。张起灵默默的想着,对方在国外,大概,过得不算太愉快吧。他看过太多、太多的例子,当然,每个例子不一样,但是,真的无法概括而论,这些年纪轻轻就出了国的人,究竟抱持着什麽样的心态,或是变成了什麽样的人。但是,有些时候,人在国外,发生了太多无法诉诸言语的事情,然後,这麽多的事情,在他们心里,刻上痕迹:极端、尖锐、敏感、歇斯底里。他在吴邪的身上,看到了这样的影子。
「我在某年的年底,飞过太平洋,在底特律稍做休息,准备转机去芝加哥。」张起灵轻轻的叙述:「抵达底特律的时候,我们被通知芝加哥下了场很沈的雪,今夜班机取消。」
「班机取消是常事。」大概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失礼,吴邪附和的速度很快。
「但是所长交代我有事情必须立刻处理,不能让客户等候,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去芝加哥。」
张起灵回忆着,那晚,昏黄的街灯下,飘落的飞雪,凝结的冰冻空气:「我四处询问,想办法弄到了张Amtrek的车票,叫个车,赶去火车站,还好,勉强搭上最後一班往芝加哥的列车。」
「从Detroit到Chicago?」吴邪惊呼:「那要坐五六个小时吧!」
「你坐过?」
「嗯,坐过一次。」吴邪轻笑一声:「那个时候身上没剩多少钱了,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底特律,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但就一心想着,最好是离底特律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了。」
张起灵忍不住看了吴邪一眼,发现对方缩在地上,面对着墙,看不见表情。
「……我就随便买了张往芝加哥的车票,哈,谁知道车程超久,我屁股差点坐到烂掉。」吴邪自嘲的结束。
「嗯,的确很久。」张起灵同意:「不过我当时坐夜班车,暖气似乎有点问题,车厢内不是很暖,大家都在火车上睡觉……你知道Amtrek的位置常常是,两个两个一起的,我的身边,当时坐了个年轻人,天气那麽冻,他却只穿着一件蓝色的帽踢,类似这件你借我的蓝色帽踢……他把帽子拉起来,缩成一团,坐在靠窗的位置,脸朝向外头,我看不清他的相貌,我以为他在睡觉。」
持续不断的,火车奔驰在铁轨上的单调声响。昏暗的车厢,从窗户渗进的寒意,霜在玻璃上结网。
「好一阵子後,我才意识到,对方,其实,无声的在啜泣。刻意压制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哽噎,可怜的家伙,他全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强烈的情绪,或是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
「我不是一个特别具有同情心的人,但是,不知道什麽缘故,当时,在我考虑了一阵子後,我从行李里拿出一件备用的毛外套,递了过去,用英文对他说,如果会冷的话,这可以暂时借你披着。」
「那家伙花了几分钟,才发现我是在对他说话,他愣了一下,然後飞快的把外套扯了过去,围在身上。他刻意低着头,不让我看到他满脸的泪痕,我虽然没看清他的长相,不过我认出对方也是个亚洲人,而他接过外套的手冷的像冰块一样,看来是真的冻坏了。」
「他用英语向我道了声谢。他的英语很好,大概是在美国长大的。然後,他很快地加了一句道歉,说不好意思,大概打扰到我了。我说不会,又说,你没事吧?发生了什麽事情吗?」
很奇怪,平时他并不是这麽多管闲事的人。但是那个冬夜,在急驰的列车中,有什麽,稍稍的不一样。大概是寂寞的旅人,偶尔,遇上另一个无可诉说的人,产生的微妙共鸣。
「蓝色帽踢之下的对方似乎摇摇头,隔了一段时间,他才说,没什麽,只是自己完蛋了。我问他,为什麽?怎麽了?他短促的答,没事,只是,被一个自己信任的朋友背叛了、死定了。我想了一下,安慰他,人没有那麽容易死的,闭上眼睛,放空一下脑子,日子一样过。但是,他却摇摇头,什麽都不肯再说。」
「後来,我们没有再说话,旅程很长,火车摇摇晃晃,像摇篮一样,我睡着了,睡得很沈。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到站,车掌催促我下车,我的毛外套整整齐齐的折放在椅子上,但身边的人却已不见踪影,一切彷佛一场梦。」
「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有时候我在想,我当时对他的劝说是不是太冷漠?跟一个绝望的陌生人说他的绝望没什麽,要他继续过日子,我对於他所面对的状况一无所知,我不该不负责任的一味地说教。」
「但是我也在想,人其实无法帮另一个人背负什麽,所以,也没什麽好难以忘怀的。」张起灵轻语:「我……那个时候……看了那麽多的人、家人,一个个在我眼前被杀死,我趴在书柜上躲着,我活了,他们却都死了。我常想,死去的人一定很懊恼,因为大家都想活着。死去的人最可怜,所以,活着的人,实在不该哭哭啼啼的说什麽死定了、完蛋了。我觉得总有办法的。我真的这麽觉得。」
故事说完了,屋内一片寂静。
「……吴邪?」
没有回应。
张起灵侧过头,看向吴邪,对方一动也不动地蜷着身子,面对墙壁,像是睡着了。
张律师不着痕迹的笑了笑,想着这家伙刚才还嚷嚷着怕黑、睡不着,现在却瞬间睡死。
於是张起灵不再说话,调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睡去。
自始至终,吴邪都睁着眼睛,不发一语,凝视着墙壁。
***
张起灵并不知道是什麽因素将他唤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然後,很快的闭上。开启的窗户送进微凉的空气,寒意吹拂在他的脸庞。
吴邪不在地舖上,他知道。吴邪刚才一起身,他便睁开眼睛,查看对方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情。
没事。吴邪轻拍他的肩膀,要他放心,轻声解释:我上厕所,你继续睡。
张起灵一翻身,将脸埋进枕头深处。
等一下。
浑身一机灵,张起灵睁开眼睛,无比清醒地朝吴邪空荡荡的地铺看去。
等一下,吴邪离开多久了?
张起灵一掀被子,跳下床,单手摸了一下吴邪的被褥。
冷的。吴邪离开很久了。自己睡着了,所以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吴邪怎麽这麽久还没回来?
张起灵连担心焦虑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听见,从开启着的窗户外,传来一阵模糊的骚动,某个人大声怒骂着什麽,然後,另一个人漾满恐惧,歇斯底里的嗓音,在暗夜中格外刺耳。
那一刹那,张起灵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一颗心彷佛浸入寒冰里,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