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学长,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义大利吗?」
紧紧揣着的掌心被汗水湿濡,有着一头褐棕发色的瘦小男孩问,在他前方约十步距离的地方,身穿黑色立领制服的人脸上是一贯的淡默。
锐利的凤眼直视着他,他没有闪避,即使双脚已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着,他仍固执地不肯把视线移开。
「...泽田纲吉,我承认自己对你很感兴趣。」
云雀收起审视的目光,接着转过身,似是不愿再面对对方。
「不过要我跟你离开这块土地,不可能。」
那抹黑色的身影迈开步伐离去,头也不回的,随风扬起的制服下摆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姿态潇洒。
他只能呆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远去。
***
六年後,义大利。
「狱寺,这个单字是什麽意思?」
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纲吉,从和他的身型相较之下略显庞大的办公桌後面伸长了手,拿着一张便条纸朝左前方递去,连头也没抬地,还在努力和眼前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公文奋战。
「那个...十代首领...」狱寺担忧的语调从右边传来,纲吉还来不及反应,手中的便条纸已被人抽走。
「蠢纲,这个单字你问过五次了,是不是真的很想吃子弹?」
子弹上膛的声音与稚气童音同时响起,现任义大利黑手党--彭哥列第十代首领˙泽田纲吉,额上不住冒着冷汗。
「啊...哈哈哈...里包恩你回来啦?」他努力让自己露出自然的笑脸迎接他的前家庭教师、现任的彭哥列门外顾问─里包恩,但显然有点失败。
漆黑的大眼盯着面前那副傻气的笑颜沉思了会儿,表情毫无变化地让人无法猜测他的情绪,站在一旁的狱寺紧张地看着两人,正打算开口为他最敬爱的十代首领求情时,里包恩移开手枪,嘴角勾起令人发寒的冷笑。
「算了,反正你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怎麽这样说...我也很努力了啊...」纲吉无奈笑着,他一直都被他的前家庭教师吃得死死的,即使他已经正式被家族里的人们承认,关於家族内的大小事情也都有一定程度的掌握,但在里包恩面前还是像个不及格的学生,老被骂蠢。
但他也很清楚,不论过了多久时间,这样的形容词还是会一直套用在他身上吧?
毕竟,一个人的本性,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改变的。
相信他的前家庭教师也同样清楚。
「那...里包恩,你说要和日本分部联络一些事...怎麽样了?」
看着已经悠闲坐在沙发椅上享受咖啡的人,纲吉起身走近对方,故作不太在乎般问道,但眼里轻微透露出的紧张讯息,还是没能骗得过里包恩。
...连掩饰都做不好,果真是个蠢材。
黑色帽檐遮掩下的表情轻叹,再啜饮一口咖啡,苦涩却甘醇的香味稍稍减缓了不愉快的情绪。「云雀已经答应要帮忙管理彭哥列在日本的分部。」
「啊...真的吗?」听到这个消息,纲吉除了松了口气之外更是感到开心,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还极力想掩饰这回事。
「哼,把日本分部交给那家伙?没问题吗?」狱寺不以为然地表示质疑,云雀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但那孤僻高傲的性格却也让人不敢恭维,尤其对方还是唯一一个...当初拒绝陪同纲吉过来义大利的麻烦人物。
简单来说,那家伙就是让人看不顺眼。
「不管怎麽说云雀都是阿纲的守护者,既然他坚持留在日本,那麽由他负责日本分部的事也很合情合理,至於他的能力如何...这个不用我说,你们都心知肚明吧?」
「可是...」
「狱寺你不用担心,我相信云雀学长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对着还想反驳什麽的人露出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颜,他心情愉快地坐回办公桌前面对那堆叠成山的文件,然後很高兴地发现他记起方才那个单词的意思,拿起钢笔继续未完的工作。
一旁的两人看着已经将他们遗忘了的男孩,虽然无奈却仍因为那个笑容而感到温暖。
他们...最重要的大空。
却早在来到义大利之前,心里就只住着那一个人。
而那个人...应该也是同样。
不过既然身为当事者的两人都不承认了,众人也就极有默契地回避着不去戳破。
──目标明明是大联盟却老说着黑手党游戏也挺有趣的棒球笨蛋、对妹妹放心不下却坚持男子汉就要极限地到不同地方接受挑战的拳击白痴、痛恨黑手党却三番两次出手帮忙的六道骸,还有明明早在纲吉满十八岁那年正式接任首领一职时就能将日本分部交给云雀,却足足拖延了三年的里包恩。
没有人愿意把机会让给那个只会让他们的天空哭泣的浮云。
毕竟,是对方先弃权的。
***
他在雪地上跑着跑着,冷不防地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以难看的姿势摔了个四脚朝天。
边抚着摔疼的腰,边哀叹自己时运不济。他捡起手边掉落的塑胶袋从地上爬起,还没站稳身子,重心一偏,眼看着又要和冰冷的地面再来一次亲密接触,却意外地撞进一个较寒冰还温暖些许的怀抱中。
在眼角瞥见那熟悉的黑色制服时,他几乎出自本能地赶紧跳开,深怕迟一秒就会惨遭被咬杀的命运。
但就在他拉开两人的距离时,一股力量却擒住手臂将他拉回原处。
他错愕着,以为自己做了白日梦,那个人怎麽可能让自己这样贴着他?怎麽可能......
但那在耳边鼓噪的心跳声...从贴合着的地方传递过来的体温...以及环抱着自己的有力臂膀,却又如此真实。
「云雀...学长...?」有种说不定自己认错人的疑惑,他小声地探问着,感觉对方身体轻轻顿了下,接着将那双环住自己的手收得更紧。
心脏彷佛跟着被揪住,有种一直被压抑着的莫名情愫闷得胸口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张开口想说些什麽,但词语却在喉咙深处哽着无法出声。
「泽田纲吉...你不会留下来对吧?」
始终保持沉默的人以淡然口吻说着,他还来不及消化问句的意思,对方便突然放开他。
「那麽,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简短的话语一字一字冲击着他,明明是白话文为何他却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到底说了什麽?
那身在遍地雪白之中更为显眼的纯黑,在他的思考能力还未恢复正常前,消失在路口转角处。
这是离开并盛町前,最後一场雪。
***
睁开眼,在感受到暴露在棉被外的皮肤所接触的冰冷时,拉高棉被将自己包裹在温暖中,然後再不太情愿地以慢动作离开那令人留恋不已的被窝。
他承认斯巴达式的教育是很有用的,在里包恩长年威逼下,他的身体总算有了一点抵抗赖床的能力。
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帘布,一片片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视线所及之处皆覆上了白雪,美丽却也分外幽寂。
「下雪了啊...难怪会做那种梦...」
看着窗外雪景,纲吉陷入短暂的回忆中,早晨的低温让他打了个冷颤,他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藉以保持温暖,转过身离开窗边,想起今天即将来临的会面,忍不住漾起微笑。
在餐厅简单吃完早餐後,纲吉便直接前往会议室。
狱寺早已准备好今天要讨论的重点事项,在前往会议室的途中和纲吉作了简报,提到日本分部时不难听出他的语气里那种隐忍着什麽似的怒气,但这并不影响纲吉的好心情。
来到门口,纲吉整整领带,确定服装没问题後才推开门。他直接走向长型会议桌的主位坐下,左边座位上的人似乎也刚到不久,面前喝了一半的咖啡还飘着热气,他微微拉高帽檐,看着自己的学生满脸笑容地和他点头问好,冷哼一声当作回应。
「里包恩,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会议要开始了,把你那张傻笑的蠢脸收起来。」
「我哪有傻笑...」纲吉无奈地应道,随即才发现自己的嘴角竟一直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窘得轻咳几下,换上被里包恩训练多年的『首领风范』的表情,接着才让在一旁待命的巴吉尔打开与各分部连线的视讯屏幕。
大尺寸的屏幕上被划分为八个视窗,只需一瞥就可以知道那个人是否在其中。
他感觉脸部表情僵硬了下。
「各位早...草壁学长,好久不见。」看着右下角视窗里那相当突兀的飞机头,礼貌地朝对方问好。
「好久不见,泽田先生,今天我是受云雀先生所托来做日本分部会报的。」
「那就麻烦你了...也请代我向云雀学长问好。」
「我会的。」
结束了一来一往的短暂问候,会议接着如往常般展开。
隐藏在表面下的失落,在场三人其实都看得明白。
离开会议室时已经接近中午,纲吉伸展着僵硬的肩膀,嚷着肚子饿了,想先去餐厅找点东西吃。
里包恩很难得的没在这个时候狠狠踹他一脚,只是沉默地走着,巴吉尔担心的表情老实地写在脸上,狱寺则是从会议开始到结束都紧皱着眉头,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纲吉都看在眼底。
他很谢谢他们,这个时候也许装傻才是最好的方式,若是说出口,可能就再也无法忍受。
很难,再装作什麽事都没有。
在餐厅晃了一圈,发现自己其实什麽东西都吃不下去的纲吉,对着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後的狱寺苦笑了下,最後只拿了杯果汁回到他的办公室,开始今天预定的工作。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庆幸能有工作可做,光是那一张张爬满了规律字母的公文,就足以让他的脑袋完全容不下其他东西。
以超出平常的速度批阅过一张张文件,当他在右前方摆放未处理的文件处摸了个空时,明显一愣,抬起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古董大钟,不过才下午四时三分。
「太好了十代首领,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狱寺,请帮我把明天待处理的文件拿来。」
「...咦?」
正要将那叠已经批阅完毕的公文搬离的人一愣,不是因为纲吉难得的自动自发,而是因为刚才那句话里的急切语气。
狱寺相当明白,让纲吉这麽焦虑的原因。
「...十代首领,你不需要为了那种人累坏自己的身体!」
被对方突然加大的嗓门吓了一跳,迟钝了会才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纲吉难掩困窘地满脸通红。
「不是...你在说什麽我不知道...」
「爲什麽非要那家伙不可?那只麻雀有什麽好的?有我...还有其他人都陪着十代首领你难道不行吗?」
隐忍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狱寺激动得伏上前抓住纲吉的双肩摇晃,脸上愤怒和悲伤的表情参杂在一起,纲吉被多年好友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呆呆看着对方突然贴近的脸,反应不能。
「狱寺,别太过头了啊。」
就在接触前,突然插入的熟悉声调让两人一顿,不约而同转过头,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小婴儿正站在门边,微低着的帽檐掩盖了漆黑大眼,却掩盖不了说话者的不悦。
在发现自己踰矩的同时,狱寺本能察觉到危险般赶紧将双手收回,接着双膝跪地,以非常恭敬谦卑的姿态朝纲吉磕了个响头,力道重得让纲吉一瞬间有种狱寺的头可能会因此撞破的担忧,然後在他还没来得及叫对方起身前对方就突然弹跳起来,大声喊着「十代首领我对不起你──」一边跑了出去。
如同暴风般离去的人留下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什麽事的纲吉,原本要叫住对方而伸在半空中的手看起来似乎派不上用场,他有些困窘地缩回手在脸颊边搔搔,苦笑着看向门边保持沉默的里包恩,额上因为担心突来的枪击而流下一滴冷汗。
「蠢纲,既然今天的工作做完了,你就给我好好休息一天。」转过身,步伐才刚踏出,又像想到什麽般停下。「明天之前要是还摆着那副蠢脸,我一枪毙了你。」
纲吉僵着笑脸目送他的前家庭教师离开,虽然对对方的威胁感到一阵悪寒,但他知道在那之中包含了更多的是关心。
已经过了这麽多年,没想到他还是一样软弱吗?每当事情和那个人有关时......
打从一开始的认识,他对那个人只有恐惧,就算是之後经过一连串事件而有了较多交集,见到对方仍是停止不了那已经根深蒂固的惧怕心理。
即使──有什麽其他感情萌生,也渺小得让庞大的恐惧感给遮盖住,只留一丝痕迹可循。
直到第一次被云雀亲吻,他才在模模糊糊之中隐约触到了那丝痕迹的尾巴。
对他而言,那是个人生中最不可能发生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