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實驗室 — 住在塔裡的人

宇宙,因为一场大爆炸而生。目前并没有人确切量出宇宙到底有多大,可是有个家伙问我宇宙之上有什麽。

这叫我怎麽回答。

「不然这样说好了,你认为天空之上有什麽?」叫做季良的少年问我,低头拆开福利社的面包,咬了一大口。

「……你可以去翻小学自然课本吗?」

季良瞪了我一眼,嘴巴被面包塞得鼓鼓的。

「说嘛。」

这样叫我很为难耶。感觉就像被逼问「你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杯杯」一样愚蠢,有些尴尬。特别是我搞不清楚这家伙的动机是什麽。我和季良根本不熟,会突然找我说话,或许因为我们英文会话被分在一组过。

我懒懒地看着地板上他掉下的面包屑,「宇宙。」

没想到被他一口回绝,「不对。天空包括在宇宙之内,等於说宇宙和天空都是同个东西。」

我故意把断掉的笔心弹到他身上,「讨论这些很没有意义耶。」

季良继续啃面包,眼神专注,「嗯?会吗。我觉得因为交差所以抄作业才更没意义。」闻言我乾脆把作业本扔到他脸上,他哈哈笑着接住。

奇怪的少年。正是因为聊到最後会变成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题,所以才没什麽人愿意与他深交,能够和他契合的人在现今社会实在是少之又少。功课普普,体育也不怎麽样,脸蛋算端正,只是告白又被打枪的女生总是死得莫名奇妙,听说他会问她们「知道巴别塔吗」,没有一个人答得出来。

季良睫毛掩着偏浅的眼珠子,面包吃完,他在玩从脸上抹下来的面包屑。小小的白白的,他噘起嘴一吹,立刻飞得不知所向。

「小时後我以为有天堂,我妈总说做好事会上天堂。可是自从有次坐上飞机,我才发现云的上面其实是一片深深的蓝色,那里什麽都没有。」他说,貌似漫不经心,「很过分吧?」

我拿回被他捏在另一只手上的簿子,听完他说的话思考了下,起先不觉得哪里值得注意,可是下节课上的时候,我又将之重新拿出来咀嚼。那是一种失望吧。就跟我发现原来云不是棉花糖,只是普通的水滴後,那种期待硬生生被戳破一样茫然又失落。

那些事实总让人欲哭无泪。

「怎麽会,本来就是那样啊。有什麽好觉得委屈的?」我稀松平常地说。

抱持稚嫩的想法成长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如此,才需要教育来将这些荒谬导正,让每个小孩子都可以成为大人。如果不变成这样的人,孩子生下来一点意义都没有。未完全社会化,只有生理成熟的人,以後一定会被瞧不起。

多麽法西斯主义的体制啊。

「喂,放学要陪我回家吗?」季良下课过来敲敲我桌子。

「才不要咧,我今天要补习。」

「补习?」

「怎样,不行喔。」我嗤气,把书都刮进书包里,背上去的时候差点闪到腰。

季良摇摇头,「我从来没补习,因为我觉得没必要。」

「啊?」

「以後出社会根本没补习班教你怎麽做。」对於这麽头头是道的他顿时有些不服气,甚至可以说是恼怒,我拍开他的手。

「总比一个明明很想知道答案,却又把问题不断扔回自己身上的人好太多了。」

季良一脸莫名奇妙,他维持撑在我桌上的姿势很久。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他高高的身体已经弯下来,趴在我桌上,愣愣望着窗外。

我的话应该不算太重才对。

可是我还是有些内疚,迟疑地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膀。「欸,那等我补完习我再去找你。」季良不领情,挥开我的手。我望着被拍红的手背,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恼羞成怒地揍了他纤细的肩膀,头也不回疾走出教室。我似乎听见啜泣的声音,也可能只是幻觉。

季良怎麽可能那样就哭。

回家时我的鞋踩进一团烂泥里,归咎到季良身上,因为一路上我一直想像他哭泣会是什麽模样。

隔天上学他又跑到我前面的座位自动就座,毫无异色,只是有些憔悴,我只问他昨天做了什麽。他只在我桌上撒野,手指把玩我铅笔盒里每样文具,一一拿出来排好,又放回去,嘴唇抿得很紧。

「没什麽啊。」

我直接了当抓过国文课本往他头上砸,季良缩起一边肩膀躲闪,发出吃吃的笑声。

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地瞪着他的瞳孔,半晌闷闷又喷出一句「烦死了」。就尽管用那副死哲学家的面孔分析你的人生吧,混帐,总有一天你会被女生狠狠甩掉的,到时候你就跪在我面前哭吧。

结果这麽想完,那天放学我就看见他拒绝女生告白的场面。校舍後,季良靠着墙,样子比以往更冷漠,女生忐忑不安。

「--从一开学就很喜欢你了。」我中途听到是这麽一句。

倒退几步,背贴着墙发楞,因为看到陌生的季良好不习惯,也有女生会被拒绝的预感,连再看一眼都不愿意。

季良静默着。

风吹过树叶发出琐碎声响,我看下手表,该去补习班了,脚步怎麽也不想往校门口踏一步。

「知道巴别塔吗?」

少年的声音清脆,温柔冷静地敲击空气。

「……那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女生回答,听起来早知道季良会问这个问题。

「那为什麽人要造这座塔呢?」

女生安静下来。

她细细思索,「因为想要更接近祂。」

季良发出轻笑声,一连串。我脑袋装满的都是他抚肩躲闪的模样,笑得很浅,浅得薄弱,像丝云絮风大一点会被吹得什麽都不留。

女生的呼吸很重,似乎在压抑什麽,我听见鞋子摩擦水泥地发出的声音,犹疑拖沓的步伐,後来我听见女生说「然後呢」,季良回答「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之後压抑而尖锐的喘息声,然後我看见那个女生低着头匆匆从我面前经过。

很久都没看见季良从我面前离去,我又看了眼手表。

「你啊,为什麽总是问些奇怪的问题?有话直说不是很好吗?」我叹息着说。

季良倒抽口气,我撇嘴,探头过去,却发现他正在哭,泪水一滴滴接连滑落脸颊,明明伤了人的是他,把自己搞得像受害者。我翻开书包把卫生纸丢到他身上,他没接住,只是受尽委屈般哭着,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被眼泪洗涤後明亮的双眼盯着我看。

「每个人都说那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季良指腹抹过眼睛,用浓浓鼻音说,「不信有上帝,却昧着良心对我说那些话……我讨厌这种假惺惺的答案。」

我因为看见哭泣的季良感到无措,只能臭着脸,一边想该怎麽安慰他。

我搔搔脸颊,漫不经心地说,「巴别塔其实真的有这地方喔。」

季良在试探什麽般地盯着我看。

「一个巴比伦国王盖的,不过因为那时候战争太频繁,一直没办法盖超过一百公尺,因为没盖几层就被轰烂啦,到最後根本连灰都不剩,或许高处不胜寒也是其中的原因,那个国王没多久就死了--喂,你做什麽?」

季良忽然握住我的手腕,若有所思地嘀咕「好细」後,对我说,「那你心中的巴别塔,有比他的还要高吗?」

我先是错愕,而後失笑出声。

「我的心里才没那种地方咧。」

简直是无稽之谈。

季良闭上眼睛的时候,有眼泪顺势滚落脸颊,划过他扬起的嘴角。他为什麽笑?我很迷惑,被握住的手腕也热得不像话。

「你在发抖……」他喃喃。轻不可闻的声音像被放大数倍,在我耳边炸开来。

胆小鬼才会发抖。我想这麽对他说,可是一直不敢再看季良的脸,只能死瞪着他比我略微修长的手指,贴在皮肤上,日光照的他指尖泛白。

「可能因为天气变凉了吧?」我蛮不在乎地说。

「说谎。」

季良笑说,笑容轻飘飘的。然後他睁开眼,眼珠子清澈见底似的清浅,他缓缓凑过身来在我的脸颊轻点,郑重其事地。

温度消散於季良後退的那一霎那。

「这是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撒谎,你知道吗?」

我仍直楞出神。

「从小到大,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说着各种谎,害怕伤害别人所以掩埋事实。可是他们不知道,那种随时会被拆穿的谎真相大白的那瞬间,比起任何事实更加残忍,因为他们随口说说的东西,可能是构成一个孩子世界的真理,他们从未怀疑去相信。」

他的声音开始失真,脸也是。我眨眨眼,像是确认,少年背後的校舍像要将他压垮一般,上头的阴影随着夕阳倾斜。

「塔只建到一半就半途而废了,没有人碰触过天,信誓旦旦说的确有天堂根本是骗子。」

我对於表情迷茫的少年感到越来越困惑,泛红的眼眶,不平地控诉着从小到大搪塞各种推托给他的人,而我头次碰到说着胡言乱语却像在吟诗的人,只能让脑袋刮起龙卷风,把大人们托付给我的教条刮得摇摇欲坠。

为什麽要为此烦恼呢?

接受一切现况不就好了,恪守本分地作为一个大人过完你的人生,不要再抱持任何疑虑,这样子不是很轻松吗?季良安静凝视我,和时间同时消融掉我的坚持。

良久,我叹息。

「那比相信这世界是座炼狱好上太多了。」我直视他,「你知道的,如果哪天我们离开这,要面对的东西不再是书本,而是人心。你所认为的谎话,或许是他们为你保留的一块应许之地,让你在日後能有个角落稍作喘息,不至於被丑恶的那些东西逼得无处可逃。」

他沉默地侧眼一瞥肩膀,我不晓得他正在想什麽,我只和他说声再见就走了,一路上我回味他留在我脸颊上的余温,那使我的脚步漂浮起来,街景变得不真实起来。

那夜,忧伤的季良在我的梦里无声啜泣,惊醒後纳闷他怎麽哭得那麽伤心,他哭泣的脸庞我挥之不去。都是他乱说话的关系。

得要跟他提醒一下,爱钻牛角尖的家伙,很麻烦的。

结果隔天一到教室,并没有看到季良的踪影。迟到了吗?真是难得。我坐在位子上把书拿出来翻,突然清静下来,顿时也没办法适应,该不会早习惯绞尽脑汁回答离谱问题的日子了。

我已经被制约了吗?

过了几分钟後,他没来;第一节上课後,还是没来。甚至到午饭时间那家伙还没从门走进来。

「喂,班长。」我唤住前面从讲台经过的班长,他正好要交点名簿,怕我耽误他,回头瞪了我一眼,「季良咧?」

「没来啊,请假。」

少年昨天苍白的面容悄悄於我脑海复苏,我一下子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喔。」

班长提起脚步走了,趾高气昂地。我犹豫会儿,追上他的脚步告诉他我也要请假,他把我当成神经病一样看我,我乾笑几声陪他一起走到学务处拿请假单,接着跑去找老师,连书包都没有来得及收。

老师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你生理痛?」

「对,老师。」

「倒是很中气十足啊。」老师哈哈笑。

我把脚交叉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我想去找季良。」

老师收起笑容,对我的假单沉吟。後来她说:「我以为没人知道呢。」

「知道什麽?」

「……季良的爸爸去世了。」

乍闻之下我难以呼吸。

「他妈妈在他小学时候离家出走,他爸爸独自拉拔一个孩子,操劳过度是常有的事。前几天,他一病不起,可是季良只字未提。」老师沉着声音,「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发生这种事他也只是笑着对我说『没关系,老师,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任何无助。」

我对於坚强两字感到些微困惑。用像快崩溃的表情指控短暂慰藉为谎言的家伙,真的坚强吗?拜托老师准我假并顺便问出季良家的地址後,我马不停蹄。到的时候他似乎还没回来,但我还是试着按了下电铃,经过几秒仍没人回应。我坐在他家门前等候,我一想到季良纤细的身子面对一口沉重棺木,头就痛得受不了。

我从中午等到下午,再等到晚上,怕错过季良回家的瞬间我不敢动弹。我仰望星星,只剩微弱的几点萤火闪烁在夜幕里,我不知道还会有谁会去关心季良,可能亲戚会,班上某些同学会,但无论如何,我想给他更胜於节哀顺变四字的安慰。

我是这麽迫切地……想将把自己反锁在塔里的季良,救出来;又或者与之相反。

「你怎麽会在这?」

虚弱的声音从我左上方传来。我一看,是季良,穿着乾净黑色的西装,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他面色哀凄,可是眼眶不是红的,甚至感觉他没有哭过。他怀里抱着相框,照片背着我,我想那是他爸爸的遗照。

「找你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站起来时有些头重脚轻,眼花了下,季良伸手搀住我,我闻到他身上线香的味道,熏得我有些难过,这种气味老会让我想到不吉利的事情。

季良默默放开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我问他能不能进去坐一下,他没理我,只是一径走到屋里头,留着门大敞,我把这当作是「可以」的意思。他开灯後走进房间,出来时照片没在手上,他看起来疲倦得像随时要昏厥了,可是他仍不停忙碌,一下倒水一下整理报纸一下从洗衣机拿出衣服。

我喝着水,看季良在我面前来回逡巡。

「欸。」

他没理我。

「……喂!」

他仍置若罔闻。

「季良!」

他手抖了一下,而後缓缓回头盯着我看,他的眼睛盛满庞大的乌云,由内而外压得他喘不过气。我站起来走向他,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下,向他展开手臂,并看他一脸惊讶。季良迟疑一下,後来也抱住我,接着慢慢收紧力道,抱个满怀。

那一刻我和他谁都没发出任何声响。

季良屏息良久,而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他把头靠在我肩窝,拱起背,肩膀慢慢抖动起来,他支离破碎的呜咽声传到我耳里像一根根绷断的琴弦。他把话狠狠堵在喉头,发出像快喘不过气的声音,「全都走了……都走了。」季良的眼泪流淌过鼻梁,滴到我的颈侧。

好烫。

「不要紧,别怕。」

「如果我……一辈子只懂哭泣该有多好?」季良仰起脸,眼泪滑过他眼角,「和我刚出生一样,什麽都不用懂,什麽都不用想,哭着就能存活。」

「怎麽可能。」

「就是知道不可能,才会有这种妄想啊。」

「那你也要说一辈子只懂笑,而不是哭吧?」

「这更不可能!」

「不然你就好好哭完,不要猛想这种无聊的问题!」

我究竟为什麽要陪他闹这无趣的口角,不是要安慰他吗?看来我不是当南丁格尔或德雷莎修女的料。

季良没了气势,气若游丝地说:「才不要……哭完以後,我不晓得要做什麽,也许还会有更多可怕的事情等着我……一想到以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好想吐--」

我托住他无力垂下的脑袋,他像是一只垂死的鸟儿,失去与老天争夺的力气等待死神来带走他。我感到极度不安,只能抱他抱得连自己都呼吸不过来。好一会儿他止住泪水,静悄悄的,只有吸鼻子时窸窣的小声响。我绞尽脑汁想使他好过一些,不过遗憾的是,什麽话都无法令霎那间一无所有的人迅速痊癒。

所以我给他一个吻,在他湿润的眼睫上。

「这是代表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说话时耳朵热热的,季良明亮的眼睛看得我不好意思,「以朋友的身分。」

他以宽宏大量般的视线盯着我,而後抹抹眼睛,破涕为笑。

「又说谎了。」

「真的啦。可是我没办法随传随到就是。」

季良眨眨眼,温顺地低眸,「不是那个--」

我拍拍他的背,叹息着,「你就先不要揭穿我嘛。有时候说点小谎无伤大雅,感受到那种体贴会使人非常感激你的。」

「你会感激?」他问我。

「当然会啊。谁都有希望保有一点小秘密的时候。」

他吸了一口气,「小秘密吗……」季良破涕为笑。

「我知道这种孤单的滋味不好受,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把你的世界变得枯燥乏味。你可以尝试……把我……接纳进去,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这类似告白的一番话不停从我嘴巴泄出,我应该要男子气概一点让他靠啊,不该把自己搞得这麽娇羞。啊,惨了,怎麽好像越来越觉得丢脸--

季良温软的嘴唇还带点咸味,成功使我脑袋的运转罢工。

他吸着鼻子退开,眼神氤氲雾气。抹抹鼻子,他朝我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恍若闪电劈开乌云那般灿烂。我似乎看见少年从摇摇欲坠的高塔逃出他的第一步,没有流连逐渐崩裂的石灰墙,少年踏出的步伐稳健,毫不迟疑。

我祈祷有天那座塔可以轰然倒下。

随着灰飞,烟灭。

「我问你,希望你心里也有那样的地方吗?」

「什麽?」

「能够有谁陪你分享愚蠢想法的应许之地。」

我闭上眼,不久又张开。

「也许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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