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嘛,有些事情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死活挣扎到最後若还是闹个徒然,倒不如安安稳稳静待那坨上帝为你准备好的灾难向你迎来。
但是我旁边这个竖起眉,硬是将我架开地上黄金的家伙却不这麽认为。
「……你妈洗鞋子很辛苦。」
我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鞋子,笑个两声敷衍他。挣脱开来,他继续跟在我身後,没有和我分道扬镳的意思。
「你家也是往这里吗?」我扬起眉指指另一个方向。穿着学生制服,风纪委员臂章忘记拿掉的徐方昊朝我手指的方位瞄了眼,很轻松自然地耸肩,甚至是推搡催促我快点回家。
我只觉得莫名奇妙,好像从前几天就这样了。他注意到我古怪的眼神,也没出现羞赧还是不自在的神色,推推眼镜,问我,「你要回家吗?」我看天色快暗了,低低「喔」一声,抓紧书包带子和他一前一後走着。
所以直到走进我家,我妈和他亲切说再见後,我还是不知道为什麽他执意要跟着我。
「啊人家说不定速喜欢你捏。」操着一口台湾国语的阿嬷如是说,靠在藤椅蒲扇搧搧,露出一口金牙朝我暧昧地笑道。
我想想徐方昊平时那副死人脸,严肃的方型黑框眼镜,随时随地都能将人逼疯的摩斯密码式说教,背脊寒了下,决定将阿嬷的话抛在脑後,准备洗澡去,妈则是兴致勃勃举着锅铲,和阿嬷夸赞他有多彬彬有礼,有多再世潘安。
再世潘安?记得老师说过,潘安驾车出门都有一堆饥渴的女人投桃表示好感,每次都满载而归,我忍不住想像起那画面。
不过如果是我,我想我会投那家伙番茄……
「你迟到了。」
当我拍乾净衣服上的灰尘安全抵达教室後,徐方昊双手交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曾被我妈夸说很迷人的凤眼阴森地看着我,站在讲台手指夹住2B自动铅笔甩啊甩的,在点名簿上划下一笔。
我看向挂在讲台上方的时钟,也才还好,没几分钟,安全上垒,於是转头用眼神示意身为副班长的他放过我一马。
他用复活岛石像那样平板的表情对着我一会儿,果断地开口,「别想。」
悻悻然坐回位子後,我看他磨菇阵子後才回到座位,还是那种不可侵犯的高傲神态,我暗自啧声,翻开课本看着门口发呆。
其实也不是要故意迟到,骑车来的时候骑在砂石车旁边战战兢兢,後来一个右弯和它太近差点被辗过去,不稳摔倒後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还不小心跌在一个老阿杯身上,把他压得差点提早升天。
如果我和他这样说的话,徐方昊一定又会冷笑,说我牵拖。
「哦啊!」
迎面而来一桶水将我淋成落汤鸡,手上的冰棒甚至只吃到一半,就被水给浇得融化,黏腻整副手掌。不可置信地看上二楼,一个女生慌忙说着对不起,而後转身,不一会儿她揣包纸巾出现,猛抽着,卫生纸狂往我身上黏。
她的鼻头渗出点汗珠,「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小心打翻的……没事吧?」
「……没关系。」
只是卫生纸不要再贴上来了,我吐掉吃进口里的屑屑,看见徐方昊表情怪异站在前方,手里还举着手帕。我和他眼睛对上,徐方昊看似嫌恶地错开视线,眼镜似乎折射异样的光芒,恶汉一般吓跑刚才那位女同学。
我真不知道他凶狠个什麽劲。
「你是猪吗,那麽大桶水老远我就看到了,还有,谁准你边走边吃的?」徐方昊沉声道,手帕朝我脸上扔,我接住,自然地在脸上东抹西抹。
我甩开冰棒棍,舔舔手指上的甜味,「冰棒融化了,专心舔着,当然没注意到。」
「你能平安活到现在还真是奇蹟。」
我愣住,看他,「嗯?很奇怪吗?」
徐方昊没回答,转身迈开步子离开,我叫住他,将湿答答的手帕扔给他,那家伙像是没预料我会这麽做一样,用脸给接住了。
我於是哈哈大笑跑着给火冒三丈的徐方昊追遍整个校园。
我妈说我是个带赛的女孩子,从一出生就注定往後倒楣的命运,甫出生头就卡住我妈的产道口,让一堆医生护士手忙脚乱硬是把我给拔出来。每次和别人提到这个,我妈总会「唉呦」一声,说她腰骨不好都是我害的,然後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其实这是她想吃我统一布丁的障眼法,博取我的愧疚而已。
但我真的很赛,这她说的,以前小时候常常嚼青箭都可以把自己给梗得送医院,或者是我妈煮泡面煮到一半跑去讲电话,我都可以在瓦斯炉前莫名摔倒把滚水往脸上泼,吓得我妈那阵子怕我毁容,买了十几罐广东苜药粉每天喷。
可是广东苜药粉不是这样用的吧?
湿答答回教室後,我坐在椅子上晾到最後一节课,因为太无聊甚至睡着,醒来教室一个人影都没有。时间太久身上都出现春天梅雨季节衣服没晒乾,那种怪恶心的发霉味道。算了,反正离家不远,我起身扯扯太过贴身的内裤,突然一套运动服打在我脸上。
「快点换。」
太阳西下,徐方昊放大的脸又那麽有杀气,我吓得差点屁滚尿流。打量手上那套乾净,散发点熊宝贝味道的运动服,我偏着头看他,「谁的?」
徐方昊动了下嘴唇,表情又冷了些,「你是要穿不穿?」
「……我说不穿会怎样?」
「不穿拉倒。」他伸手准备抽走衣服。
我连忙扯住,「开玩笑地、开玩笑地。」不经意碰触到他的手,乾爽有点粗糙,不免仔细观察起来,指缝乾净没有污垢,骨节突出,手指也是令人嫉羡的修长。
喉咙忽地有点痒。
徐方昊没察觉到我的异样,拿着书包坐回座位,翻开教室日志开始写。我双手捧着衣服,看他黑色的头发被晚霞的颜色染红,铺上层金边,这种光线游戏似乎让他的轮廓变得更立体。
「喂。」我叫他。
後者应声抬首,「干什麽?」
「为什麽要一直出现在我附近?」我吐出连日来的疑惑,徐方昊正好低下头专心动笔,但抿起的嘴唇还是透露出寸缕思考的意味。
他大概不会回答我。
我心不在焉,居然忘记在场的徐方昊脱起衣服,後来脱到一半,我才猛然想起教室里还有一个徐方昊,而他好死不死扬起头准备要和我说什麽,在看见我露出来的一截小肚肚後脸色大变。
「白白白白白痴!你是不会到厕所换吗?」徐方昊猛推眼镜大吼,面红耳赤。
我赶紧一鼓作气把运动服套上,蹲在课桌边闭起眼睛大喊,「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啊!」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样莽莽撞撞,所以才--」他戛然止住,我也偷偷睁开一只眼想看徐方昊在做什麽。他凤眼瞪着地板,感觉有些怒气,然後表情慢慢恢复成往常那样子的处变不惊,徐方昊忽然支住额头,看起来挺挫败的。
……我才挫败呢。
我偷偷摸摸换上裤子,还好露出半截屁股他也没看到,兀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黑眸一瞬不瞬,整个人静止不动。
「我说你也应该多注意自己一点。」徐方昊冒出这麽一句,继续写着日志,「不然就算你有几百条命,还是不够你赔。」
我轻松笑了几声,「放心吧,死不了的。」受伤回家还有我妈的广东苜药粉伺候。我拍拍身上那套衣服,向他告别,「那我先回家了。」徐方昊蠕动嘴唇,挥挥手,示意要我滚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开恩,回家一路上绿灯到底,除了不小心骑到一个小坑震得全身快散架外,我平安到家。
老妈冲出来开门,第一件事是看我後头,没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东西似的,有点失望开口,「啊你同学没来喔?」
我脱鞋子,抬头问,「谁?」
「那个个子很高很帅的男生啊,吼,我今天特别准备拿手菜要请他吃捏……」
老妈晃回客厅,老爸正好在看报纸,看妈噘起嘴,也好奇问起,「阿瑛,你说的男生是谁?」老爸摘下老花眼镜,还挺兴奋的。
「不讲你不租到(知道),就是那勾(个)你抳而(女儿)的同鞋(学)咩,很帅斗,几乎每天都送她回家捏。」阿嬷插话,同样也是兴奋貌,然後她和老妈一搭一唱称赞起徐方昊,从头到脚都夸赞过一遍,把他说得活像济公显灵一样。
我忍不住打断两个女人,「没有每天啦,阿母,我和他只是同学。」阿嬷在旁边补句「只是同鞋偶不信啦」,败给她了。
老爸乾笑几声,「交男朋友虽然说不是坏事,但也不要耽搁到学业喔。」
真的不是啦。
「对了,你今天怎麽穿男生的衣服回来?」老妈忽然眼尖地问道,我低头,才发现身上这套衣服绣着徐方昊的学号。
有口说不清了。
一大早我眉头深锁,将老妈特地洗乾净又烘乾的衣服连袋子甩到徐方昊座位上,他瞥我一眼。
「难得。」
我不客气地瞪大眼,「什麽?」装凶狠。
徐方昊冷冰冰向上一瞅,我立即破功,「今天没迟到啊。」
「不是每天都那麽赛好不好……」我整个人都不稳起来,四处乱看,「你为什麽要把自己的衣服借我穿?」
「讨厌?」徐方昊写着笔记,很努力的样子,从我这往下看可以稍微瞄到锁骨那一块。
我吞口口水,脸颊像被太阳晒过一样,热辣地烫着,「也不是啦,只是,觉得……很奇怪。」
徐方昊的字突然严重一扭,他不出声维持僵硬的动作,後来才恢复正常向後头借了立可白。我看了他一眼,脑中迅速闪过某种离谱的念头,原本是想和他说的,但一踌躇,居然忘记了。
好像是很重要的话。
不说会死……的那种。
我在上课发楞的时候很自然就想起徐方昊近日的种种举动,也不知道时开始,只要有他出没在我身旁,倒楣的次数和程度似乎变少许多。我是挺相信这东西的,没普渡中元也会跟上家里的老妈阿嬷拜上一拜,所以我说,徐方昊铁定是我的福星。
我转头看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很是不苟言笑,我却在脑子里把他和财神爷一身红衣的模样组装起来。
还挺可爱的。
「你,今天还有一堆事要忙吗?」放学我像只苍蝇绕在他旁边。
徐方昊没什麽表情,帮忙整理讲台,「可能有。」
穷追不舍,「是有还是没有?」
他往我这里看过来,又很快地转过头忙碌,「有的话,忙完就没有了……」徐方昊眼睛眯细,「又怎麽了?」
「应该没事。」
「应该?」
「嗯。」
徐方昊像鼻子下放了管芥末酱,嘴角有点扭曲。
我嘲他咧嘴一笑,「喂,就算真的有事,今天也先放在一边吧。还有明天呢。」我拍拍他的肩膀,肩膀提着书包走到教室门口,没过多久,我听到徐方昊把椅子推进桌子下的声响,吱嘎吱嘎。
徐方昊走到我身边,「走吧。」以吩咐似的口吻道,走在我面前,从我这里可以清楚看见他偏白的耳根子很红。
「徐方昊,你为什麽要把你的衣服给我穿?」
「……因为没人想借你。」
我呵呵傻笑,看徐方昊脚步越跨越大,连忙追上,「是因为怕被我赛到吗?」
他稍微侧过眼来瞄我,「废话。」
「哈哈。」我突然觉得胸口被种莫名奇妙的东西给塞满了,脸颊有点烫,「你不怕吗?例如说回家被狗追之类的。」
徐方昊提着袋子的手抖了一下,被我看到。
「要倒楣,也不是今天才开始。而且我不相信这种事,一点也不。」他说,「你只是太迷糊。」
我低低说句「啊,是吗」,和他一起走出校门口,牵车,走路,夕阳斜斜挂在我们後面的天空上,把我跟他的影子映得好长好长。
走着走着,总算记得刚才想要说却又忘记的话是什麽了。
我转头对徐方昊开口,「喂,你明天还会照顾我吧?」
他一脸不屑,鄙夷的眼神,「照顾?你几岁了。」我只是缩起肩膀笑一下,把手背在身後,徐方昊扶着把手慢慢前进。
「不只明天,以後都照顾我吧。」我压低声音,「徐福星。」
徐方昊欲言又止,大概原本是要脱口而出的「白痴」,好像被他愣了愣,又给吞回去,他最後是很难得地朝我微笑,无可奈何的那种。
他停下脚步,跨上车,「上来吧,短腿的。」
徐方昊淡淡地说,发丝在夕阳下是橘色的,很温暖。我开心地跨上後座,手放在他腰上,徐方昊一个使力,脚踏车载着我们缓缓向前走。我真的觉得他可以改变我的运气,有他在的地方,好像连磁场都不一样了。
我开始期待起明天。
「冲啊,福星号!」我举起手,腰一直,兴奋大喊。
「你这蠢蛋,坐好--」
最後,我和徐方昊还是摔了回车,鼻青脸肿回到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