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那麽一个人,可以成为你的谬思,也可以成为你的撒旦。我不知道他是前者还是後者,或者,两者皆是。
我可以成天想着他呻吟般的歌声,滴水未进,想着他如果对我说Iloveyou时,脸上会不会是歇斯底里的笑,那时我会不会有这麽一个念头,告诉他,世界崩解在我眼前也不过尔尔。
我闭上眼睛,掐紧呼吸,血液汨汨淌过耳边,咕嘟咕嘟,像矿泉水滚过他的喉结。
眼前一片漆黑,但我甘之如饴地享受它带来的宁静。
我想我是累了。
也许再过不久他会闯进来,那时带什麽表情,可能是一贯的放浪不羁,但看见我睡着时会蹲在床边喊我的名字,用浓浓的鼻音叫我醒来,顺便慌乱咕哝着道歉,一连串的忏悔。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想待在他怀里,好好地睡,就此沉睡不醒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让他心无旁鹜地搂紧我,让我感受他身上的味道,古龙水掺杂点汗水味,还有发腊带点黏稠的果香,跟附着在他皮外套上的烟味道。我始终分辨不清他爱抽什麽牌子的香烟,站在商店面对琳琅满目的烟,我只能复习起他从外头回来说「该死」,褪了色的烟草淡然得近无味。
他习惯在上台时点菸狠狠吸一大口,闭眼享受冲鼻的快感,睁开眼时,他一脚跨上舞台朝麦克风嘶吼,你们爱我吗?
爱啊。
我和那些为他迷乱的人异口同声,那瞬间我只能奉他为神只而别无他法,我爱他如爱我的神。
他知道我是这麽看他,他会嘲弄地和我说,狗屎,你他妈还在做梦。
我除了笑却不能做什麽。
而我在认识他之後写了很多东西,一握笔,一个世界,在我手下完整。
其实我想写的只是他。
但我的笔墨不足以描绘他的神经质,他写满蓝眼珠子的愤世嫉俗,他令人意乱情迷的张狂,他对爱根深蒂固的蔑视--
与他推翻这世界所有美好的绝决。
也许这样的愤慨来自於他的母亲,离婚後她过得醉生梦死,酗完酒时会抓住他的肩膀告诉他,听着,我的宝贝,这世界是团糟,但你只能淌进这摊浑水,你无处可逃。接着是连串的咒骂,咒骂他父亲的绝情,咒骂浑蛋邻居的冷眼旁观。
一天她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从沙发底下取出左轮手枪,笑着说,嗨,宝贝,妈咪要走了,和妈咪说再见好吗?接着在他面前扣下扳机,血花溅上三尺高,染红泛黄的墙壁,染红他身上乾净的小衬衫。
从那以後甜美的世界从他脑里消失。
他和我说过,他不信很多东西,湛蓝的眼在光线下浅得透明,显得瞳孔深而黑,我记得我吻上他的眼睛,并失去任何言语的能力,他的眼球在我唇下颤动,像蝴蝶的翅膀。
我不信任何东西,但信你。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我脖子上。
只可惜了,就算其中背叛与谎言交织成网,我还是信爱;但我没和他说,他会觉得我肤浅,不可理喻,说不定还会用一种盛怒的口吻质问我,难不成你疯了吗?和这该死的社会一样。
我爱你的信任。所以,我说。并祈祷有天我可以不用爱得这麽辛苦。
当他说他有个看中眼的女孩,接受他人起哄时,我觉得我脚下的一切开始崩落。
他几乎把那女孩迷得神魂颠倒,呵护得无微不至,一次他在表演时在台上抓着她给了热情的吻,他大声喊:这就是爱!几日後他甩了那女孩,像扔垃圾一样,毫不留情,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他却是笑得灿烂,一脸满足。
而自那以後,我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个字,都会让我想起他灿烂的笑。
日後他仍然目中无人,有时乾脆会在台上把吉他摔个稀烂,抢过麦克风声嘶力竭唱着,唱着,唱到脸都憋红粗喘不过气,倒在台上痛苦地喘息,脸上的笑如孩子纯真乾净。
他走下台时抱住我,蒸腾的热气,我问他怎麽了,他不说话,只喃喃着一句「我真是胆小鬼」。
我负责把他载回家,他在副驾驶座睡得头歪向一边,模糊地梦呓。
我只泪眼模糊,因为我听见他说,他相信我,我是他的归属。
人的勇气迟早会被消磨得一乾二净,如果我再也无法承受,或许我会懦弱地逃开他,从他身边,但我应该早知道他逃避的方式,除了从我身边,甚至世上。
当我打开门看见一名警官问我,这是你的朋友吗?我正打算出门买菸,找他出来说话,也许做次告白,但我看见警官手指夹着的照片是谁时,我几乎无法抑制即将出口的呜咽。
照片中他的黑发渗着汗凌乱黏在额间,眼紧紧闭着,嘴唇抿得泛白,半边脸有乾涸的血迹,但无损他昔日狂狷的容貌。
警官说,他早上被发现死在门口,而那时我还在睡,还在想,他告诉我「你是我永远的归属」。
他的葬礼我去参加了,但我视而不见遗像里他俏皮放肆的笑脸。途中,他的鼓手坐在我旁边,试着与我攀谈。
「嘿,我是Eurney。」
「你好。」
「我常听他提到你,说你们是老朋友。」
「是的。」
「非常难能可贵。」
「怎麽这麽说?」
「他向来拒人於千里之外,找我们出去,也只是喝酒玩乐。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了。」
「你知道他为什麽……要这样走吗?」
「……前晚,他喝醉了,打电话给我。之前也有过,都是打来乱骂一通,不过那晚他的语气很冷静。」
「然後呢?」
「我觉得奇怪,所以录下来了。虽然手机被警察拿走,但我还有备份……这给你,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把一张光碟给我,之後离开座位,我盯着那张光碟看,直到葬礼结束。後来我没有跟着去墓园,因为我不忍心,不忍心目睹他下葬的过程。我开车回家,播放光碟,是他疲倦但轻柔的嗓音。
--我被一切折磨的累了。你跟他说,我是混帐,是懦夫,是胆小的可怜虫。还有……
最後那句话轻不可闻。
总有那麽一个人,可以成为你的谬思,也可以成为你的撒旦。我不知道他是前者还是後者,或者,两者皆是。
我成天想着他呻吟般的歌声,滴水未进,想着他对我说Iloveyou时,脸上是歇斯底里的笑,那时我有这麽一个念头,告诉他,世界崩解在我眼前也不过尔尔。
我闭上眼睛,掐紧呼吸,血液汨汨淌过耳边,像他录音里最後的呢喃。
Sorry,butIdidlove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