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因为梦里活灵活现的过去,竟比睁开眼触目所及的斑驳天花板更真实。他梦见阿妮塔,依旧是栗色及腰的卷发,有着点护发水的花香,温柔笑问今天下班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回答,好,我们老地方见。
然後李微笑的睁开眼,他坐起身来还沉浸在阿妮塔的声音中,他没有确认日期和时间,他哼着曲子到厨房准备烤吐司,然後他在进浴室的时候盯着镜子里双眼充满血丝的男人,一股悲伤像是鼠疫将他侵袭得无力招架,他沿着洗手台滑落地上,无声的哭泣。
李知道自己还活着,可是他的思绪停留在过去某个时间点上,没办法回神。他已被奴役太久,不管是被上司还是阿妮塔,还是充斥在整个社会一种邪教似的价值观,一个人洗脑另一个人,从个体变成团体,多数凌驾於少数,少的那些意外成了不合群的抗争份子。
什麽是对的,只要看支持哪方意见的人较多那便是正解。
李哭完以後乾呕了一阵,喉咙有些乾涩,舌上发咸,他无法控制但泪流满面走进淋浴间,衣装整齐打开水龙头,一边趴开湿透的衣物,一边呜咽抹着脸。他洗了个草率的澡,然後他想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可是他一吃就又吐了,像台反应过於敏感的烤吐司机。
这段时间他像是疆屍一样想要吃点什麽,可是却无法消化,脑袋也只盘旋一件事:阿妮塔。
李没有打电话通知任何人,他害怕只要一说话,会有什麽东西急着从他的胃和脑子里流出来。他突然不想见任何人,甚至连头发也没吹,李将自己裹进被窝瑟缩。
阿妮塔和他分手的时候非常冷静,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她觉得李已经吸引不了她。
你就像是零售店里那些乏善可陈且千篇一律的货品。她说。你和别人没有不同,彷佛工厂随时可以大量生产的廉价商品,只是贴上了叫做「李」的标签。
李对於这犀利的言词无言以对。
他知道自己叫做李,今年三十二岁,资管系毕业,可是除了这些数据以外的东西,他说不出来,他甚至连自己讨厌什麽也不太确定。
阿妮塔就不一样了。
她有份令人称羡的职业,一家时尚杂志的主编,重点是,她爱她的工作。阿妮塔有主见,她将人生规划得有声有色,甚至连那一丁点通勤时间也不浪费。她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并且勇於争取。
相较於她,李简直是行屍走肉。
如果他真的是的话也再好不过,至少他可以不用思考,也不用这麽痛苦。
他曾经看过这麽一个故事:某个王国里的一口井被坏巫师给诅咒了,喝下水的人会成为疯子。随着王国里疯狂的人越来越多,皇宫也岌岌可危。国王沉痛的发表公告,希望这些人民可以醒醒,可是他们认为这个国王疯了,於是决定发起革命推翻这个昏君。
国王无奈之下,只好也喝下井水,於是一切恢复平静。李那时候想,全国上下正常的,大概就只剩那个坏巫师了。
可是什麽是好,什麽又是坏。是谁决定谁是好人,难不成反抗这个好人的,就一定是个坏人吗?
李被脑里的咆哮折磨了好久,直到天色暗下,他才觉得身体空荡荡的,尤其胃里紧得难受。他怀念起那天喝着快乐汤时的几分钟,平和得好像什麽也没发生过,和他的孩提时光一样,奢侈得令他忍不住频频回味。李於是决定再次出发到那里去,尽管他在看见招牌的时候,还是想笑。
男人脸上的雀斑像是肉桂粉,李凝视那张年轻的脸,跟他说:来一杯快乐汤。
这个时候咖啡厅没有什麽人,李好奇这家店究竟有哪里特别的,居然能开到现在还没倒。
快乐汤做好以後李喝了口,发觉味道和昨天的有些不一样。
今天换了什麽?
他问。
你喝起来像是什麽?
男人反问。
李其实折腾一整天脑袋沉重,不是很想回应。男人眼睛也没有看他,仍是做着手上的事,彷佛完全当李不在现场一样。这奇蹟似的让李好过一些,至少男人不是故意刁难。
呃,我喝到了点,莱姆皮?还有点苹果的甜味,或许还有点巧克力牛奶……还是奶精?我不清楚。
男人嘴边噙起一点笑容,这让他看起来好看许多。
你说得很对,牛奶、巧克力和点苹果汁,最後洒上莱姆皮提味。你该再相信自己一点。
明明只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让李累积已久的情绪爆发。他突然大哭起来,只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或是过去那些时候的每一瞬间,他总觉得自己是错的,彻彻底底的错误。
阿妮塔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男人见李哭得脸皱成一块,眼泪蜿蜒满脸颊,只是跟坐在里头的客人借点卫生纸,让李擦擦眼泪,什麽也不过问,静静看着他。
李很久没有好好哭过,哭泣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成为麻烦的同义词。事实上那只是因为无能为力去改变什麽,才会有那种感受,人们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救世主。
而当人们发现自己竟渺小得难以抗衡多数,他们便聪明得装作视而不见。
李见识得够多了,他也知道这是潜规则,可是当他决定隐瞒的时候,他发觉这就像是一个越挖越深的洞,现在他跌进去,爬不出来。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最近失业,更糟糕的是,我那从学生时代交往至今的女朋友也离开我。这应该不算什麽,我知道的,找几个哥儿们喝酒,把她骂得一无是处,来场一夜情……但是我做不到。
李哭得声嘶力竭,里头那桌客人站起来准备要付帐离开。尽管如此,男人还是没有露出苦恼的表情,绿色的眼睛中除了瞄眼客人递来的钞票,其他时间就专注在李那张难看的脸上。
李抹抹脸,见没人阻止,继续说下去。
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你知道吗?我真是……白活了。因为我以为人生就该是这样的过程,有个美丽有料的女友,找到一份不算差的工作,存到钱让女友升级成太太,之後生个孩子,最後我的一生会在无能政府的操弄以及叛逆期孩子手中结束……听起来一点希望也没有,是吗?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谁又能真的过起从今以後幸福快乐的日子。
一夕之间我的计画就被打乱,我的上司觉得我没上进心把我辞退,我的女友认为我平凡无奇决定把我踢到一边。这些都不是什麽问题,问题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麽要延续这样无趣的人生而努力。我当然是可以装做没有这回事,继续往前走,不过我们的终点只有一个,就是沉睡六尺以下,而我现在失去继续向前走的动力。
李说得口渴了,慢慢把快乐汤灌进嘴中,一点一点,湿润涩得难受的喉咙。这让他的理智稍微回复一些,他紧张的看了眼男人,对方只是露出沉思的表情,抓抓锈红色的发。
李想也该是付钱走人的时刻了,并且他希望从今以後再也不要踏进这家店一步。
不过男人只是稀松平常的开口,成功挽留住眼睛肿得和金鱼一样急着夺门而出的李。
有个叫做卡谬的法国小说家,提出了人的荒谬性一说。而荒谬意识的产生源自於社会的机械性以及一成不变,当你察觉到这点的时候,你已身在荒谬之中。
李听得一愣一愣。男人只是点起菸来,坐在椅子上,拿来烟灰缸,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你的状况是,明明可以不察觉到这些荒谬性,但你还是将它点出来了。你一直在压抑,不是吗?不相信自己、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可以和别人不一样你却要硬是融入。你根本是强迫自己变成一个陌生人,然後又不心甘情愿扮演这个角色。
李没有回话,他觉得这个男人话说得奥妙,可是他感到自己正一寸一寸被扒光。男人看了眼李,把烟捻熄,又做了一杯快乐汤递到李面前。李没有心情喝,他盯着颜色比刚刚那杯还浅的饮料,什麽再也无法想。
如果你可以成为自己,为什麽你要成为别人?你从来没真正喜欢过你,也没认同过。
李喝口快乐汤,觉得眼睛又湿润起来。男人话说到这里也没再说下去,皱了皱眉,轻声道歉,说他似乎是越界了。李一鼓作气喝完饮料,摇摇头,回答说他根本不需要这麽做。
因为他想起那个喝了井水成为疯子的国王。
他就是李。
想要变得正常只是天方夜谭,因为疯狂是第二性,只是种相对於正常的状态。本来就没有什麽绝对的正常,只是有人觉得你不是「正常」,所以顺理成章推论你「疯」了,如此而已。
阿妮塔想必是知道了这一点,知道李一直试图伪装成一个安全且平凡的男人,她当然不愿意让余生葬送在他这个业余演员身上。
李在离开之前问了男人,为什麽快乐汤会叫做快乐汤?男人已经准备打烊,听见他这麽问,淡淡答覆说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李哈哈大笑,真心真意。他总算觉得累了,想回去好好疗伤,不和他的狐群狗党们,就他一个人。
坐进车子,李凝视深夜里显得尤为凄凉的道路,他绑上安全带,感受那尼龙纤维牢牢捆住胸口的窒息感。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世界真的有个叫做李的男人确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