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阳光从未拉上布幔的落地窗外洒了进来,照亮了整个屋子,以黑灰白三色调为基底的客厅顿时明亮的如电影里头的场景,有些虚幻、有些不真实——如果躺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没因为一个翻身摔到地上的话。
一阵碰撞的声响划破了清晨静谧的美好,明显地感受到右肩胛传来的疼痛,江以默吃痛地闷哼了声,勉强撑起身子坐到沙发上,因为刚才的撞击而加重了宿醉醒来的头痛欲裂。
双手各以两指紧紧按住发疼的太阳穴,原本俊毅的脸庞现下只残留了灰暗的憔悴与狼狈。
直到脑中如爆炸般的疼痛逐渐缓和,他这才缓缓地睁开紧闭的双眼,伸手构起掉落在木质地板上的西装外套,鼻息间嗅见的浓厚酒气味一瞬间呛得他难受地掩嘴猛咳。
该死的……他究竟为什麽老是要为了那些早已该习惯的冷言冷语觉得受伤,然後落得自己宿醉难受的下场?
那个地方,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住着有着相同血缘的几个人罢了,而那些人除去血缘的连结,就什麽也不是了。
……
收在外套内层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伸手抹去脸上的不堪,这才摸出手机将电话接通。
「以默,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和禹过去接你?」电话那头传来的轻柔嗓音稍稍纾解了他拧在眉间的郁闷。
「不用了,我会晚点进公司,麻烦你帮我转告组长。」
「好,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嗯。」他疲惫地应了声,停顿了几秒才又扯开唇。「谢谢你,知凡。」
「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不用道谢了。」彼端的卓知凡会心一笑,仍旧不放心地再次提醒:「车子慢慢开就好,知道吗?」
「嗯。」
话筒那端隐约传来一道男声的呼唤,下一秒电话里头的女孩便慌慌张张地开口,「禹在催我了,不聊罗。」
他扯唇一笑,将电话收线。
屋子里又跌回了满室静默。
半晌,苍白乾涩的唇扯开一抹凄凉,他费力地站起身,头重脚轻的晕眩让他不得不停在原地,用力地闭了闭眼,直到视线恢复以往的清晰,他这才拖着一身酒气往浴室走去。
-
迟了半个小时才进公司,没意外的,他又被唐耀斌叫进办公室里训了整整二十分钟的话,监於先前已经有过几次教训,这次他仅是保持着面对长官时一惯的礼貌弧度,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听他这四年来除了连接词以外其他语句均没换过的长篇大论,然後等到他骂得累了渴了挥手赶他出去,他便听话的退场。
走出办公室,外头的同事们纷纷投以看好戏的戏谑眼光,他依旧记取教训地选择忽略,双眼眨也不眨地走回属於他的位置,然後一杯冒着白色烟丝的热咖啡便出现在他面前。
「呐,辛苦了。」那人不只送上咖啡,还附赠甜美微笑。
「谢了。」江以默扬起唇角接过,抿了一口,舌尖传来的苦涩让他微蹙起眉心。
在他喝咖啡的同时,卓知凡从右侧绕过他面前来到左侧,裹着粉色窄裙的臀轻倚在後头的桌缘,「你啊,昨天是不是又喝酒了?」像个小侦探似地眯起眼看向左手边的男人。
他微侧过头看向她,挑眉不语。
「真是的,每年这个时候你老是这样,认识你四年了也没见你有些长进。」打从心底明了他这表情就是默认的意思,卓知凡忍不住摇头叹息。
她和江以默是在同一时期进公司的,当时还是实习生的时候,她就发现这个男人并没有外表那样的开朗,尤其是每当听见他人对於他背景的耳语时,他就会露出那种厌恶却无奈的神情。
後来从十几位实习生里脱颖而出的他们成了彼此的知心朋友,在她极度耐心的且不断的释出善意下,他才透露了关於他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每每想起,她还是觉得自己是揭开了他的伤疤,总感到过意不去……
「还是会很在意他们说的那些话吗?」但,即使知道这样会戳痛他的伤口,她还是问了。
闻言,空间里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江以默底在杯缘上的唇才轻轻扯开。
「说不会是骗人的。」
他很清楚,即使在陌生人面前伪装得如此完美,那面具下的伤疤却依旧清晰可见,那不是说忘就能忘,说不记得就能当作没存在过的,他最丑陋、最难堪的过去。
如果心也可以雷射去疤的话,那麽,就算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无所谓,只要……只要让他能够忘记那令人憎恶的记忆,他什麽都愿意。
「以默……」看见他如此逞强的笑容,卓知凡心底泛起了不舍。
「没事。」他快口打断她的安慰,将她轻轻往外边一推,嘴上说着轻松的逐客令。「快回去工作吧,免得待会组长又误会你在摸鱼,到时候要是被罚多值一个月的晚班,没办法跟梁禹洛约会,可别怪我。」
「臭以默!不理你了!」知道自己被揶揄了的卓知凡不争气地红了脸,踱着羞赧步伐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时还转过身对他扮了个鬼脸。
江以默抿唇一笑,这才拉开黑色的办公椅坐落,在等待笔电开启的同时,脑子里冷不防地浮现一段细腻而温柔的歌声——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
那是谁的声音?为什麽他觉得既陌生却又熟悉、既遥远却又彷佛近在咫尺?
又会是谁肯为他唱这麽一首歌……
酸涩的眼眨出了一层水雾,他紧拧着眉,胸口像是被什麽碰撞似的,荡起了阵阵涟漪。
-
晚上七点半,江以默关了电脑、熄了桌上的台灯,将桌面上不同颜色的资料夹摆放整齐,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深蓝色西装外套穿上,提起摆在桌边的公事包,准备离开。
当步伐从正在忙着整理企划书的卓知凡身後掠过时,他稍作停顿地拍了拍她的肩,并玩笑般朝她眨了眨眼,深邃的眸子里流露满满的同情。
卓知凡意会他这眼神的用意,气得低嗔,「江以默!我以後不帮你请假了,绝对!」黑白分明的双瞳怒瞪着他嘴边的笑容。
「大不了被开除而已。」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现得一脸毫不在乎。
但其实卓知凡知道,他有多麽的重视这份工作,那不仅是向别人证明他的能力,也是向他自己证明,证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光环也能够自己挣出一片天。
「心情不好就别笑了。」她叹了口气,伸手扯平他嘴角的牵强。「别人不懂不代表我看不出来,以默。」
眼角一搐,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再度扯开笑,「你这动作要是被梁禹洛看到,他肯定又要揍我一顿了。」故意闹着她玩。
「以默,你不要这样。」卓知凡低喊了声,精致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却不是因为他带点恶质的调侃。
「真的很难受就说出来,我不是别人啊,为什麽连在我面前也要笑得这麽辛苦?」她紧抿着唇道出他一整天下来的伪装,嗓音忍不住哽咽了。
江以默别开眼,不打算承认自己竟然还是这麽耿耿於怀。
「以默……」她伸手想安抚他,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语落,他快步离开,像极了战败而逃走的狮子,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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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把车开来了这里,凤姨的面摊。
每当他发现自己还是需要所谓「家的温暖」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凤姨。
当他下了车站在在对面街口时,耳边已经传来了凤姨宏亮的喊着他名字的声音,而她的声音还是一如记忆中那样温柔,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被厌恶的存在。
甫踏进店里,原本应该在流理台前整理着餐盘的凤姨早已出现在店门口,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那样的温暖是那麽直接的撞进他胸口,也撞出了他眼眶里薄雾及一阵鼻酸。
江以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忍住满腔的酸涩。
半晌,他稍微退开眼前这温暖的怀抱,勉强扬起唇喊道,「凤姨。」
「傻孩子,凤姨就知道你这几天肯定会心情不好,来,让凤姨看看……」凤姨边说边将他拉进里头的座位,有些粗糙掌轻轻抚上那憔悴的脸颊,珠黄的眼泛着不舍的泪光。
江以默没有答话,只是抿着唇、紧咬着牙,努力地维持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肯让它有一刻垮下,即使眼眶里那过分的灼热刺痛了他心灵,他也绝不会让任何一滴泪落下。
他并不想认输,不想向脆弱认输。
「傻孩子,想哭就哭,你这个样子凤姨看了很心疼……」坐在他对面的凤姨已经湿了眼眶,抚着他双颊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他摇摇头,努力笑着。「看到凤姨是很开心的事,我怎麽会想哭?」
「傻孩子……」凤姨哽咽着,衔在眼角的泪珠已经滚滚而下。
「凤姨你怎麽哭了?看到我不开心吗?」见状,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却发现自己的手也一样用力颤抖着。
凤姨紧抿着唇,站起身将眼前佯装坚强的孩子紧紧拥入怀里,苍老的脸庞已经挂满了泪。
「傻以默……他们究竟对你说了什麽……凤姨看到你这样真的好难过……」
「……」
感觉到哽在喉间压抑就快要冲破,江以默张口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胸腔里的翻腾有任何机会喧嚣,高大的身躯如今在凤姨怀里却只剩下颤抖。
……
告别了凤姨,他驱车回到家,却在进门时被那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黑暗震慑,一股冷意猛地打上心头,他愣在玄关好一会才摇头甩去那股沉闷。
冲动之下,他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电灯开关,最後却只坐在沙发上发愣。
然後他竟然没由来地觉得,这张沙发太大、这个客厅太大、他的房间太大、他的单人床太大、这间屋子太大……大的让他那麽空虚,那麽难受。
无助地闭上眼,他放任自己的身子逐渐斜划,最後躺在沙发上,睁开眼,那刺眼的明亮像是最残忍的讽刺,那麽明目张胆地直接刺穿他心灵。
彷佛能嗅到裂开伤口的心正汨汨地淌出暗红色的血腥,他紧摀着胸口想盖去疼痛,却发现根本徒劳。
胸前的衬衫被拧皱了,他的心却仍旧痛得无法言喻。
空气里像是存在着一股无形的高压,笼罩在他四周,压得他难以喘息,有那麽一瞬间,他想要逃离这里。
而他真的逃出来了,从屋里、从大楼,从那个他最常待着的空间里逃出来了。
身体像是自有意识那般,拖着他不晓得往哪里走去,他的思绪是一片空白,在过分喧哗热闹的街道上,车子呼啸而过扬起的风好几次拂过他侧脸,不断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群偶尔也会意外的撞上他的臂膀,他却从未感觉到任何疼痛。
「江以默?」直到这声喊叫,才扯回了他不晓得飘去哪的意识。
那记忆里隐约听过的声音让他停下脚步,反应不如以往的灵敏,反而慢半拍地转过身,模糊视线更是费了一些时间才完全对焦。
然後,他认出了站在眼前的人。
然後,他扯开了这两天以来,第一个真心的弧度。
「这麽晚了你怎麽在这?」梁芙洛手里提着药局的塑胶袋走至他面前,白净的小脸皱着狐疑。
这条路跟他家可是南辕北辙,他没到底会在快接近十一点的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听见她的问句,他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景色,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了好一大段距离。
见他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劲,梁芙洛有些担忧地又朝他走近了一小步,「你还好吗?」
江以默缓缓转过头,眼下有着明显阴影的双眼对上她的。
良久,他薄唇微启,低低地道:「不好。」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她错愕地一愣,想起了他昨天晚上反常的举动又马上恢复平静。
「是被上司刁难吗?」她猜测。
他摇头。
「那是……跟女朋友吵架?」轻咬着唇,她有些顾忌地问,用字措词都格外小心,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了他的痛处。
轻扯唇,他还是摇头。
从她的表情得知她的贴心,江以默胸口一暖,嘴边的弧度又稍微上扬了些。
眼角余光瞥见了她手中的提袋,「你不舒服吗?」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话题的主角瞬间跳到自己身上,梁芙洛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来才知道原来他看见了塑胶袋上的药局标志。
「我爸洗澡的时候不小心在浴室滑倒闪到腰,我出来帮他买消炎药跟酸痛贴布。」她稍微举起袋子,有些无奈地解释。
他明白地颔首,然後连自己也意外地脱口而出:「我送你回去吧。」
梁芙洛愣忡了好一会,回过神想婉拒,却意外地瞥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有些期待的眼波。
「……」犹豫了半晌,她还是点了头。
她并不愿意承认她不想看见他失望的表情。
然後沿路,江以默走在她左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偶尔,她会抬起头偷瞄他笼罩着淡淡忧郁的侧脸,然後不知怎麽地,她发现自己竟有些好奇那个能让他忧郁的原因。
只是,直到他们走到了她家门口,她还是没有勇气开口询问。
见她停下脚步,江以默也跟着伫足,「你住这?」仰首打量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公寓大楼。
「嗯。」梁芙洛轻声回应,咬着牙好一会,却还是只吐出了句,「谢谢」。
江以默转头看向她,「不会。」浅浅一笑。
「那……」停顿了几秒,「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脱口而出的还是一些无关要紧的话。
「嗯,快进去吧。」
然後,她就这麽看着他转身,看着他的高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街灯下。
紧抓着手中的提袋,她忍不住低吼:「梁芙洛你这胆小鬼!不过就问一句『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怎麽了』,有那麽难吗?」
扼腕的努着唇,她望着街角好一会才转身走进身後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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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洛啊,你是买个药买去美国了是不是?摸这麽久……你爸从你出门唉到现在,隔壁邻居都过来关心了!真的是……」
一踏进家门,坐立难安的梁母立刻起身,一边碎念一边拿过她手中走进卧房里,然後屋子里又传来了梁父苍老凄惨的哀嚎声。
梁芙洛摀着耳隔绝那难听的噪音,绕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咕哝着努了努唇。
下一秒,才关上没多久的家门又再次开启,推门而入的是一脸疲惫的梁禹洛。
「哥。」梁芙洛转头看向玄关,接着视线随着那抹高大的身影移动。
梁禹洛将黑色的公事包摆在平常父亲习惯待着的单人沙发上,选择在妹妹身旁坐落,转动着有些酸涩的颈子,在听见主卧房里传来的哀嚎声後拧起眉。
「爸又受伤了?」
「对啊,洗澡的时候滑倒闪到腰了。」梁芙洛答得一脸无奈。
梁禹洛摇头一笑,然後想起方才在楼下看见的那一幕,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刚才在楼下和你在一起的人是?」犀利的目光紧锁那白净的小脸。
「啊?」没预警的被这麽一问,梁芙洛精明的脑袋顿时短路。
「是男朋友吗?」当了她二十五年哥哥的梁禹洛自然把这反应归类成装傻,而且身为律师,他自然没这麽容易就放过任何小细节。
毕竟,以他对芙洛的了解,如果不是熟识到一定程度的朋友,她是不会让他对她的私生活如此接近的,更遑论是男性朋友了。
「什麽男朋友?芙洛你交男朋友了?」甫从房里走出来的梁母耳尖地捕捉到这话题里头的关键字,连忙一屁股坐到梁芙洛左侧,迫切地想要得知确切消息。
「我没有!」梁芙洛顿时有些困窘地呻吟。
「那不然那个男人是谁?」一见最得力的助手加入战局,梁禹洛好整以暇的倚躺在椅背上,薄唇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双手环胸,准备要好好拷问一番。
「对!那个男人是谁?」经过各种人生历练的梁母立刻帮腔,两个人气势如虹,几乎把夹在中间的女孩逼到像是被绑上镣铐的犯人那般。
「哪有什麽男人啊……」梁芙洛无力地喊冤,心底泛起了无语问苍天的心酸。
「真的没有吗?我刚才还看你依依不舍的,真的不是男朋友?」梁禹洛完全发挥了律师舌灿莲花的功力。
「哥!你是打算要转行当编剧吗?」梁芙洛无奈地瞪着身旁的男人,却忘了另一头还有更强大的敌人。
梁母一把将有装傻嫌疑的女儿扳向自己,狭长的眼微眯,露出一脸既严肃又狡诈的表情,开口却是一句无厘头的问句:「说!哪个男人那麽没眼光?给我从实招来!」
闻言,梁芙洛气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顾不得五伦纲常地大吼:「妈!你什麽意思啊!」
「意思是,那个男人是继郑宇德之後,第二个愿意牺牲小我,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样壮烈情操的真男人!」一旁的梁禹洛凉凉地说道,骂人不带脏字的功力着实深厚。
「跟你在一起的女人才叫牺牲小我!」
跟他相处了二十几年,早知道她这个哥哥一开口就没好话,梁芙洛只是气结地反讽,以表达自己的抗议与不满,便充耳不闻地转身朝房间走去,进门後留给客厅的两人一个帅气响亮的甩门。
坐在沙发上的母子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後心照不宣地扬起同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