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龙一路南飞,最後落於一处占地颇大而历史悠久的神庙,在雨水充沛的南域,其百姓从古至今所信奉的始终都是能呼风唤雨的应龙,眼前这座也不例外,只是他此次来却不是要找刚从千年沉睡中苏醒的应龙,而是将应龙唤醒的夔。
烛龙尚未走入门内,一名雪发血眸的俊美男子便蓦然随着雷光一闪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惑人的桃花眼带着似笑非笑的色彩,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却难掩轻讽,「真是稀客,烛龙,你不是说要去还债吗?这麽快就还完了?」
「不过是来问个问题。」烛龙明显不想回答他的提问,既然要找的人自动出现了,他也就只神色清冷地直接问道:「白在哪?」
「白?」夔挑了下眉,「他早就不是西域人,你该用他东域的名字恨绝离来叫他了。」毕竟只有自认故乡来自海洋的西域人才会用单字命名,而无姓氏。
「知道是谁就行了。」烛龙不以为然。
「那为什麽要找他?我还以为你看他不顺眼呢。」夔意味深长地一笑,倒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大概也猜到烛龙不会解释,没等他开口便接着说:「他这一百多年来似乎都和江楼云游四海去了,不见得会回东域的云舟,我就去帮你带他过来吧。」
语方落,夔的身影便又蓦然一闪,从原地消逝无踪。
夔,也就是夔龙,不仅能行使雷电,更能随心随欲地在转眼间抵达天下的任一处,甚至能单独将活物送至任何地方。
在当初夔原身被灭、只剩力量凝聚而成的光球被困在云舟时,因有应龙施下的法术,而让江楼在成为二百年一任的守门人之後,获得了不老不死和移转的能力,其後身为继承者的恨绝离却是因缘际会接收了那股力量。
但夔即使有了重塑的身体,也没有取回那份力量,因此他随时都能感应到拥有相同力量的恨绝离的所在,这也就是烛龙不直接去东域找人,反而来南域找夔的原因───比起那两个人类,夔会把苏醒不久正虚弱的应龙带去哪休养,这还是比较好猜的。
至於夔说他看恨绝离不顺眼,倒也是真的,只是他眼下想要解决的事毕竟还是人类比较清楚,而他较为熟识的人类不巧就只有两个,西皇和白,因此根本没得选择。
在烛龙等待的期间,庙宇内却又有另一人走了出来,不同於夔的蓦然出现,那人的步伐显得格外沉稳,直至来到门槛前才停下脚步,沉默不语地和烛龙相对而立。
烛龙早已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尽管那力量远不如过去强大,但并不影响他辨识属於水龙的气息,加上在四时之龙中,他唯一愿意与之有些交情的就是应龙,於是此刻声音里的凉薄也就少了几分:「我还以为你会再杀他一次。」虽然言语一样无情。
或许是因为深知烛龙指的是谁,面容端正而冷峻的男人闻言不禁蹙着眉宇,抿紧了淡色的薄唇,笔挺的背脊在织锦白袍的映衬下竟显得脆弱,苍白的肌肤透露了一丝病容。
应龙灰蓝的眼眸里有着复杂的情绪,可最後却仍只沉声说了一句:「我也以为你不会告诉他,我在哪里沉睡。」
「你当初因为他成了你的心魔而渡不过雷劫,又重塑了他的身体交由我保管,我真以为,你是想让我告诉他。」烛龙毫不客气地回道。
应龙隐晦地涩然一笑,「连我自己都弄不清的事,你倒是比我还了解。」
「别误会了,你们的事,我并不想插手。」
「不,目前我也只打算顺其自然下去。」应龙淡淡说完,才抬眼看向对方失去视线焦点的红眸,转而问道:「烛龙,你过去曾用自毁视力的方式避过一次雷劫,下一次的九重天雷恐怕只会更强,且无法再躲,你有把握吗?」
在古老的传说里,烛龙常被描绘成有着逆天本领的存在: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然而现实中他的力量固然强悍,却不及这般逆天,一旦遇上了雷劫,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忽然被提起自身的雷劫,烛龙有些不悦,随即冷淡地回了句:「总归死不了。」
雷劫对烛龙而言一直是十分多余的障碍,人类修士或许还会期望历劫飞升,他却始终对飞升成仙一事兴致缺缺,只是天地间自有一套平衡的法则,时候真的到了,即使他想留下也留不住。
「若是心无罣碍,到上界看看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应龙其实不太能理解烛龙的心态,明明数千年来都远离世俗尘嚣,隐居西域,却又不愿渡劫离开人间界,这不是很矛盾吗?
烛龙忍不住皱了下眉,「应龙,你以前没这麽罗嗦。」现在怎麽劝起他来了?
「我想离开,却离不了,你还有机会,不是吗?」应龙说这话的当下,正巧夔带着另外两人回到了庙宇门外,他灰蓝色的眼眸顿时一黯,随後面无表情地转头走进了屋内。
夔一看见应龙的身影,略为惊讶的神情一闪而逝,旋即丢下刚带回来的人就追了过去,留在原处的恨绝离和江楼不约而同地互望了一眼。
「刚刚瞄到的那个,就是应龙?」恨绝离偷偷地问身旁的江楼。
「应该…是。」他也不太确定。
「什麽?那糟糕了!」恨绝离突然抓着江楼的手,恍然大悟似的大喊:「难怪夔那家伙每次都帮你讲话,原来是因为你跟应龙的眼睛颜色很像,都是蓝的!」
天杀的,要不是江楼和应龙的发色一个黑、一个灰蓝,他都要以为江楼之所以那麽倒楣连当那麽多任守门人,都是被不肯放人的夔陷害的了!
「………」江楼…真是不晓得该说什麽了。
恨绝离接着认真地盯着江楼好一会,才嘿嘿一笑:「不过你放心,我觉得还是你的眼睛最漂亮。」清亮湛蓝的颜色比那没什麽温度的灰蓝色好看多了!
始终淡定而无言的江楼这才不禁莞薾。算了,他喜欢就好。
等陷入两人世界的两只总算注意到一旁的烛龙後,恨绝离才率先问:「咦、烛龙,听夔说你要找我?」
烛龙静默了下,因为他发现打从当年的白失手用雷电毁掉他半座委羽之山後,经过这麽多年,他还是一样看这人不顺眼───非常吵,一比较起来,他家顶多只会呜呜叫的幼狼就显得好太多了。虽然也黏人了点就是。
想起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後,烛龙这才开口问:「除了肉,还有什麽能给狼吃的食物?」
「啊?」恨绝离一脸疑惑:「委羽之山只有鸟,又没有狼,你干麽问这个?」
烛龙有些不耐地冷声道:「最近刚养一只。」
恨绝离起初没反应过来,一回过神就吃惊大喊:「哪只狼这麽可怜被你养到啊!?不行,我太好奇了,一定要去看看!江楼、走走,我们赶快趁那只狼还没被养死快去看!」随後拉着身旁依然平静的江楼,转眼间就不见人影。
「………」留在原地的烛龙顿时有隐隐冒火的迹象---被气的!
他虽然同样有瞬间移转的能力,却不如夔的那般好使,不仅无法带着人,甚至一用身边的东西就会被烧个精光,因此即使有这个能力也等於没有一样,此刻遇上兴冲冲想去看热闹的恨绝离,怒气自然高上许多。
然而过了一小段时间,恨绝离便和江楼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还不忘抱怨:「烛龙,我把委羽都翻遍了,没看到半只狼啊?话说你知道你的船不见了吗?我看那绳子整个松脱、破破烂烂的,也不晓得船都漂走多久了。」
闻言,烛龙不禁一愣,「…什麽?」
等三人一同回到了委羽,就只见幼狼原先待的地方只剩一盘几乎没动过的羊奶,可幼狼却早已不知去向。
当小舟摇摇晃晃地在岸边搁浅後,幼狼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熟悉味道,这才小心翼翼地从上头跳下来。
邻近是一处颇为热闹的渔货市集,人来人往的街道间谁也没留意到有一只浑身灰毛、毫不起眼的狼崽在四处乱窜,从没见过这麽多人的幼狼显得格外紧张,竖着小尖耳朵、警戒地嗅着周遭,就边东躲西窜地往人少的地方前进。
牠不晓得自己随着洋流漂来的岛屿便是西域首都:皇城岛,也不晓得烛龙曾以自身的灵力笼罩这座岛多年,直到去妖森找牠前才撤掉离开,牠才会在岛上嗅到烛龙的气味,就一个劲地以为会在这里找到对方,而没继续躲在小舟里。
幼狼就这样边嗅边找,但越往烛龙曾待过的皇城走,沿途经过的街道就越热闹,人类也就越多,最後牠在经过一间饭馆门口时才蓦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牠尚未嚐过的,红烧肉的诱人香味,金色的眼睛顿时直勾勾地盯着门内,天生食肉的本能和还饿着的瘪肚子让牠无法不被那味道所吸引。
狼是很聪明的动物,即使只是幼崽,见到里头坐着不少的人,也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在同样无法放弃眼前美食的当下,身後就忽然响起了软嚅的童音:「娘,有小狗狗!」
一名妇人手里牵着的孩童,正睁着大眼望向停在饭馆前动也不动的幼狼,想靠过去摸摸看的渴望不言而喻,却被母亲及时拉住,斥道:「不行,野狗很脏的!」
「可是狗狗好可爱…」孩童开始不依不挠地撒娇,妇人也好说歹说地不让他接近,直到察觉动静的幼狼不明就理地回头看向他们後,多看了牠几眼的妇人才忽然发现不对劲。
「不对…那好像不是狗,是狼──天啊、这里有狼!」妇人这一惊呼,顿时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狼在多数百姓的印象中极差,往往一听见城里出现了狼踪,无不欲除之而後快。尤其是皇城岛的居民,这样的心态更甚。
皇城岛虽是西域最大、人口最多的一座岛,但岛上原本是没有狼的,直到一名渔夫在其他岛屿一时兴起掏了狼窝,不只宰了二只狼崽煮来嚐鲜,还把剩下的一只幼崽带回皇城岛当看门狗养,数年後的某一夜才被来寻仇的公狼母狼咬死在家中,死状极为凄惨。
而那只被养大的狼自从那一夜之後就再也没有人见过牠,但在皇城岛郊外繁衍的狼群却明明白白地日渐成了一大隐患,时不时便会传出哪里又被掠夺、或又有人被咬伤。
因此当有人拿着棍棒出来要抓狼时,一见是只小狼,更是旋即大喊道:「狼崽会把成狼引来,千万不能让牠逃了!得淹死在海里才不会被母狼闻到味道!」
提醒着众人,狼究竟有多记仇且报复心极重的话一出,抓狼的人又多了不少,尽管幼狼一发觉人群在往牠的方向逼近时就转头跑了,但一时却仍窜不出人海,只能惊恐地在无数鞋脚之间狂钻,躲避着从头顶上伸来试图抓住自己的手。
在幼狼即将冲出混乱重围的瞬间,一名大汉冷不防扑上来恰恰掐住了牠的左後腿,被悬空倒吊着抓起来时,幼狼立刻凶狠地朝大汉伸过来的另一只手又抓又咬,但牠的攻击却不足以让对方松手,反而惹恼了那人,大手猛力一扭就生生掰断了幼狼稚嫩的腿骨。
极度的恐惧和剧痛被揉合成了仇恨,幼狼连半声都没吼就狠狠咬上大汉的手,金眸逐渐被血色浸染,凶残野性在死咬不放的举动中越显狰狞,扯都扯不开,直到咬断那人的手指、被甩下地面,幼狼仍拖着那只不自然弯曲的後腿,以血眸牢牢瞪着眼前痛摀左手的大汉。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料到一只小狼崽咬起人来会如此狠毒,众人僵了半晌,不知是哪个人见了那双红目,才忽然喃喃道:「…那该不会是妖狼……」
位於北域和西域交界处的妖森并不是什麽秘密,两域的百姓多少都会听到一些传闻,此刻听见这狼崽可能就是那些妖兽之一,每人无不心中一惊,深怕惹上麻烦。
毕竟妖兽最可怕之处不在於攻击力,而是即使在毒气弥漫的妖森中也能存活下来的强韧生命力,面对一只怎麽杀也杀不死的怪物,那无疑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
而幼狼终究不傻,牠没固执地非得在这被人类包围的当下咬死那名大汉,反而是在见到那些人的气势减弱後,在众人尚未回过神的瞬间,就已经跑个没影。
後来当幼狼躲起来舔着伤腿时,牠忍不住想起了红龙最後飞离的一幕,不禁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弱,所以被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