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越界 — 8

大家开始减少言说「沙士」这词语。

「现在都死了多少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患病了?」「不知道。」「张闻名什麽时候回来?」「不知道。」「那个……何时才不再这样?」「哪样?」「就现在这样。」「不知道。」「廿三条是不是真的要立法?扫把头叶刘淑仪气势如虹呢。」「不知道。」「你说我们应该关心廿三条,还是……『那个』?」「推行一条法例,人不会死;染上沙士,人好可能会死。」「谁说推出一条恶法不会导致人死去!」「你有道理,恶法能杀人。」「可是,无论是疫情或法例,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

芥子最近有点没劲,不时一个人伏在桌上发呆、打瞌睡。伍越坐在他旁边,有时看书,有时做功课。他想芥子之所以消沉,是因为他天生敏感多情,在这个前所未见的时世感到他们不察的沉重——某种宿命,於是他陷入了忧郁。伍越仍然麻木得惊人,冷静得彷似一个走过这些日子的老人家,心内波澜不兴。他想抚摸芥子的背,因为猫喜欢被主人安抚项背,或许这能使牠们心情转好。但伍越没有这样做。

有时伍越觉得芥子的身影变得遥远、透明,便要拍拍芥子的头,感受他的短发刺在伍越掌心的触感,才能肯定芥子与他仍待在同一个时空里。也许他被芥子的狂想感染了,人也变傻。

後来张闻名再度上学,他已经请假四天了。同学见了他就像蚂蚁见了蜜糖,一股脑儿冲上去问候他。他眯了眯眼睛,似乎在笑,说:「没事,虚惊一场罢了。但我妈仍在沙田那医院工作。」

此话一出,先有几个同学默不作声,技巧性退後两步,轻笑声自他们口罩底下传出来,但他们双眼分明含着惶恐。他们大概也知道眼睛藏不着真实感情,便装着拨弄头发,低头说:「那你……你跟你家人都要小心身体,不要病了。」

只有张闻名两个死党沦流用尽力气拍他背脊一下,颇带江湖味道地大声说:「有我们撑你。别说傻话。」

张闻名握着两个好友的手腕,用劲捏了捏,没说什麽,只是垂着头,让人无法看见他的脸色。直至很久以後,张闻名中学毕业那年,都很少跟当日那群技巧性地退後两步的人说话。那两步很小,距离却很大。那两掌好轻,停在张闻名心里的时间却很久。

「小五,有没有想过玩密室游戏?」

「密室?」伍越一顿,很快明白芥子指的是什麽。昨天私人楼的其中一座被证实成为疫区,被隔离大概也是迟早的事。如此,里面的住客便像被困入密室的动物般,却无须为了生存而挣扎——不是没有出口,而是明明见到出口,却无法逃出去,只能待在里面,等外面的人告诉他们几时可以出去。

芥子站在课室窗前,双掌贴上玻璃窗,好似囚犯透过铁窗遥望外面的美丽世界。

「不到我们想玩或者不想玩,没得选择,我们人人都在玩密室游戏了。我们正在进行自我隔离:第一步是戴口罩,拒绝接触另一个人的气息;第二步是将自己困在家里,不与外界交流,传递信息的方法唯有新闻、网络与电话。然而没人告诉我们,何时才能够不戴上口罩出街。」伍越背靠芥子旁边的玻璃窗,斜斜打量芥子的侧脸。那水蓝色的口罩忽然无限放大,遮着芥子的脸、眼睛,以至变成一块蓝色的屍布——那种盖在死屍脸上的布。

伍越低呼一声,心里一窒。芥子飘得很远的心神被这一声惊呼拉回来,也竭力瞪大一双小眼睛,低声说:「你怎麽了?」

「哦……没事。」伍越欲言又止,还是说:「我有种预感,好似很快就见不到你。」

「那什麽意思?你咒我会染上沙士吗?」芥子开怀大笑,说:「我才不会,你也不会。到时候,我们穿去另一个世界就可以啦。」

「你又在疯。」伍越说:「我是指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停课。不止我,伍灵也这样说。说起来,伍灵跟我说,他最终跟以前的女友重拾恋情,都好上了大半年,他现在才说给我听。」

「真的?那也好。这个月过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总算有点好消息。可是,停课吗?停课啊……」芥子没再作评论。身边同学听见了,先是沉默,一个女生说:「停课吗……那不就不用做功课?下星期的测验怎麽办?」

「下星期全级都要测验,是不可能停课的。再者,这样一停,赶不上进度。」「然而停课与否,不是学校能决定的,权力在政府手上。」「小学怎麽办?我弟读小六了,这个月要考报分试,一旦停课,考不到报分试,会影响他升中学的事。」「你觉得升中学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这个……但是……」「别想了,这又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唉,从未试过这种状况。」

到底以後会怎样呢?这是每人心中的疑问。原来在疾病面前,金钱、知识是那麽微不足道,它们代表不了什麽,它们亦拯救不了什麽。

那时,人唯一的安全感来自新闻:主播说疫情受控制,大家有胃口食几碗饭;主播说某医院传出多宗沙士案例,大家吃不下饭,连带的连食肆也冷清了许多。几乎没有人敢买新鲜鸡。没有人敢去食日本刺身。没有人敢投入股市,而一早入了股市的人又没有一个敢抽身出来。

三月廿八号,政府宣布学校停课——伍灵跟伍越的预感应验了。当晚,伍越打电话给芥子:「你看了新闻没有?」这句话在当时是多余的——基本上除了年纪太小的孩子外,人人都看新闻,包括那些常常被轰没常识、不关注时事的中学生。

他们为了获取最新消息,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每隔十分钟就刷新一下政府新闻网,有人每晚关注雅虎即时新闻,直至睡觉才不得不关上电脑。成年人花上一个多小时,逐字逐句地精读报章,都不是奇事。传媒报道变成人的精神食粮,人人每天张开眼,指定动作是开电视,观看早上的新闻报道。

「看了。你说中了,我们真的不能见了。现在说停课九天,天知道九天後世界会变成怎样……」

「不,是你说对:我们穿越了,这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新世界。」伍越语气镇定,手心都湿了一片,在灯光下看得见指缝间、掌心上一颗颗闪亮的汗珠。

「我不想要这个世界了……我想要别的世界。」芥子不禁提高音调。

「别的世界在哪里?」

芥子久久没有说话。良久,他才慢慢说:「在我们手里。」

「芥子,你会不会怕?」

「你呢?」

那晚,伍越侧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必须用棉被紧紧卷着自己的身体,以这种被勒紧的感觉证明自己还活着。热力像一束束曲线,自体内散处向四方发散,他头晕,背脊的汗水浆着衣服,但他不肯放开棉被。人造的凉风从风扇飘来,与伍越体内的热抗衡,带来一种新的、可怕的、冷热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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